第五章 不可杀之人

梦神快步走进殿中,内里正在商讨天后寿宴一事,有人看见梦神疾步走来,笑道:“梦神,你今日倒清醒,不在你的五英阁里打瞌睡了?”众人都笑起来。

梦神不理,径直走到天帝脚下,对着一旁的天侍耳语几句,天侍闻言惊异,快步上殿到天帝跟前,低声几句后,连天帝都变了颜色,来不及与众神招呼,便疾步入了后殿,梦神紧跟上去。

雨神道:“娘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天帝的脸色如此难看?”

天帝去得匆忙,不曾与天后交代半句,她如何知道内情?又怕是什么天地巨变的大事,不敢提前惊动诸神,只好先别开话头,引着众神去商讨寿宴一事,但众神脸上笑着,心里却觉得不安。天帝何许人,几万年来何曾见他变过脸?

再说天帝来到后殿,屏退一众天侍,缓了一缓,才道:“你此言可当真?”

梦神道:“这种玩笑如何敢开?”

“也或许是你瞧错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梦神摇头道:“这孩子打一出生,我便留意着,万不会有错。”

天帝双眉深锁,仿佛遇见了什么世间难事。片刻后道:“她毕竟犯了杀人之罪,我如何替她遮掩得过去?”

“此事不难,便说她已经受刑,私下令雷神将军偷偷放过即可,雷神将军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

“又如何与雷神说?”

“便说天帝慈心,念其所杀恶人,并非如寻常妖物是为一己私利,有意放过,令其改过自新。”

“此法倒或可行。如此,便是你去与雷神说罢,别让旁人听见。”

梦神满脸喜气,正要出去,又被叫住:“只是这小妖毕竟杀人,这回所杀恶人,又岂知下回不会上了手,去杀无辜之人,况又觉得此番杀人能被放过,便生出侥幸之心,动起手来倒比这回还轻便许多。”

梦神道:“天帝考虑周到。日后我必定会与灶神时刻盯紧她,不让她再生出别的祸端。她毕竟妖身,安安稳稳活过几千年,这事也就过去了,再投胎,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呢。”

正在谈论着,忽听得外边一阵骚乱,梦神拍腿道:“不妙不妙,定是她出了事!”当即顾不上与天帝告退,便匆匆出了后殿。

前殿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众神乱轰轰往外边挤,只听得什么“浑天罡曜”,梦神连忙从侧道跑出去,风雨二神、孔缈仙人、落英仙人等也正从正门跑出来,口里喊着“大事、大事”。

梦神急得一个跟斗摔在地上,落英仙人将他提起来,一路上说道:“电神不满天帝委任雷神监刑,趁着天帝去了后殿,众人又忙着商讨寿宴一事,竟然偷偷溜去刑场,看见雷神没有执刑,就自己上手了,如此也就罢了,谁知道那个小妖……你猜怎么着,危难之际,这小妖身上竟然现出了浑天罡曜,这可是万把年前的老神仙夷雾神君的好把戏,竟就这么现在了一个小妖身上,你说这小妖什么来头?”

梦神忙道:“我偷偷看见了,这小妖身上带着夷雾神君的《长荒图》,大约是这个缘故。”

“《长荒图》?世上真有这东西?能瞧见神妖人鬼的前世今生?她一个小妖,如何有……就算有罢,浑天罡曜是什么东西,《长荒图》揣在身上,怕也没有这个用场的。奇!实在是奇!今日这戏,有的看头。对了,你方才与天帝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话未说完,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团白气,雾袅袅环在刑场周边,再细看,这白气中泛着隐隐的紫光,再靠近些,便觉出周身不适,再往前,便有心脉震动撕裂之感,众神便不敢向前了。听得有人喊道:“雷神!雷神在此处!”又有人喊:“电神在此处!”雷电二神被人带下去,请太上老君的仙药去了。

众神都到齐了,围在这白气四周,多是惊得说不出话。他们中大部分分七万年前经历过天地巨变后,留下来的有功之臣,他们经历过那个风雨飘摇血流成河的时代,他们亲眼看见过,浑天罡曜曾如何力挽狂澜,拯救天庭人间于水火,而随着夷雾神君的遁世,这东西已经七万年没有人见过了,现在,竟这么突然的现世了。

已有天神跪下来,一跪跪倒了一批,不懂事的小神仙也不敢问,只好跟着跪,天帝到了跟前,都不免弯了双膝。

风轻水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梦里坠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不断往下掉,不断往下掉,总也没个头。这回总算醒过来,但睁眼一看,眼前这地方,就仿佛梦里那洞落到底了。周围黑黢黢的,唯有头顶,悠远的亮着一点光。

她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觉得精神抖擞,起初还以为这就算是死了,现在这么一感觉,自己大约还鲜活着。活下来当然是好的,可是看这环境,大约是座天牢,也不知道要关在这里多久,若是一辈子几千年在这里,那还不如立时死了。

她起初还抱着一点侥幸,以为就算要关着她,也该先有个审判,让她知晓自己的罪孽,以及将要承担的处罚,因此还等着人来带她出去。可是过了很久,始终不见人来。天上也没有日出日落,她连个时辰也把握不准,估摸着也有一个月了。

她便想着飞出这个深洞,可奈何道行不高,这洞又实在深得稀奇,竟怎么也飞不出去。她就叫人,可也没有回音。她日渐心慌起来,这种感觉是很熟悉的,在她出生之前,也有极长的一段时间,一直被困在一个什么东西里,不知道是几千年还是几万年,从来没有人同她说一句话,她就如幽魂一般。她再也不想体验这种感觉,每每梦里忆起来,都要心慌许久,可没曾想因为杀了一个恶人,就要再受一次这没有尽头的苦楚。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她有些疯魔之症出来,日日缩在墙角根,对着墙壁说话,一会叫“灶神”,一会叫“土地”,一会叫“常子“,一会叫“蓉姐”,絮絮叨叨,口中不停地说话,一面说,一面哭笑。

外头过去了十五日,于她这里已经有几年之久。

忽一日眼边上有道光过来,她木木地转过头,看见两个人背光走来。她痴痴地叫道:“灶神,土地,常子,蓉姐,谁来了……你们来救我了么?快救我走罢,快救救我罢……”又说了许多疯话。

来的却是两个天兵,冰冷冷的铠甲和长枪 ,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将她拖了出去。原来这深渊竟是一个幻境,出了门若再往回看,不过是平平的一座小牢。

光从四面八方打过来,她慌得无处躲,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热烘烘像一团暖玉。她吃力地抬起眼睛,许久才看清来人的模样,哭道:“梦神爷爷,你救救我罢。”

梦神眼中泛泪,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要怕,没人杀得了你。”

她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便被架着上了一个高台,高台中央放了一张高椅,她被安在上面。一眼望下去,黑压压一片的天神,天帝坐在对面的高台上。她勉力咽下一口唾沫,嗓子里发干,火辣辣的。

“你不必害怕。”天帝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你可知道天上从前有位大神仙,称夷雾神君的?”

她被这声音震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方才说了什么,连忙摇头:“我……我不知。”

“他是位好神仙,你以后要同他一样,为六界造福。”

她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连忙跟着点头。

天帝抬起手,她心里一惊,以为又同那日一样要下旨打杀她,不由得浑身一缩,却没等见人来抓她,只看见底下众神分站两侧,中间露出一个大盘,盘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中心一根小针,漆了红头。

一道洪亮悠长的声音喊道:“选师——”

那盘子里的磁针便飞快地转动起来,那密密麻麻的字也跟着转起来,内顺转,外逆转,外顺转,内逆转……转了足足半刻钟的功夫,方慢慢悠悠有要停下来的势头,众神都紧着心神不敢错目,唯有台上这个当事人,仍是懵里懵懂。

磁针终于停下来,有两位天侍绕着圆盘极慢地走,一面走,一面读字,一面记录在手中的红木板上,众神伸长了脖子往里望,交首互问:“读的什么?”可除了读字的天侍,没人看得懂这盘中所指为何。

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两位天侍换板忽看,细细对了一遍,才由其中一位捧了两块红板往天帝手里送过去。天帝接过红板。众神的鼻息都敛成了一线。

天帝抬眼往下一望,问道:“骈梧山可有人在?”

一个身材壮健高大的黑袍将军站出来:“骈梧山杨戚风在。”

风轻水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花头,只觉得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她疲惫地盯着那罗盘中细细的磁针看,那磁针如细柳叶丁,仍轻轻晃动,仿佛有微风吹它似的,晃得她也眼晕。

“既是命盘选了你骈梧山,便由你们将她带回去管教了。今天也得定了,派你门上谁做她的师父呢?”

杨戚风高声道:“天帝,杨戚风斗胆荐己为师。“

“好。杨将军战功累身,为人正义,教导这小妖再合适不过。”天帝转头看向风轻水,“如此,你便跟着去罢。”

不由分说的,便有人上来将她架了下去,送到那高大的黑袍将军边上。她有些战战地抬头看他,他朗声笑起来:“怕什么,怎的一点没有夷雾……”话说到一半,边上一老神仙便大声咳了起来,将这话压断了。

随后天帝交代几句“好生教导”的话,便令众神散去,杨戚风带着风轻水驾云,一路不停地往下走,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上了九重天,这一路直降,吓得她心都飘到嗓子眼了。

一直降到脱离重重仙雾,眼看着往人界去了。风轻水小声问道:“仙君带我往何处去?方才所谓拜师,是为何意?”

“这还不明白,你现在已经是我门下之徒了。你可运气好,这万把年的,我可没有收过徒弟,你是头一个。咱们现在正往骈梧山去。骈梧山坐落于人界,一般凡人瞧不见,更上不去,是一处世外之地。”

风轻水心中有些微惊讶,恍然之间,她竟成了人家的徒弟,谁也没问问她——不过她是一个犯人,没断了妖脉,投入六畜轮回,就算不错了。

“是了,”杨戚风忽然拍腿,“你还没行过拜师礼呢。咱们也不搞那些虚的,你就在这里给我磕个头,喊声‘师父’便好了。”说完扬起头闭上眼,等着她磕头拜师。

风轻水咽了咽口水,虽是满心不愿意,但总归自己是在受罚,总不会挑了她喜欢的事去做,便咬着牙跪下来,磕了个头,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杨戚风倒是不在意她这勉为其难之情,朗声笑起来,大声道:“好好好,这声师父叫得好,往后我也是有徒儿之人啦!”话音刚落,他的笑声便被突然的扼住了,风轻水顺着他目光望过去,看见两个神仙正往这里过来,一前一后,前头的穿着青色衫子,后头的穿着白色衫子,风轻水看见那青衣男子,也不由得一愣,这不是那日在馄饨摊上遇见的怪人么?

杨戚风收敛了满面喜色,恭恭敬敬地行礼:“棋神怎的也往此处来了?”

风轻水心中讶然,原来这便是棋神,这样一个平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神仙,她竟在短短几日里见着了三回。

棋神道:“我方才从殿里出来,仿佛看见一团金红色的东西打十九重天冲下来,往人界去了,怕是异兽,跟过来瞧瞧。”

杨戚风一惊,往下看了看,唏嘘道:“我们一路下来,倒并没有看见什么。近来常有异兽逃出,十九重天的金印怕是不太牢靠了……我与你一同去看看罢。”

棋神却伸手拦住他:“不必了,你这新收的徒弟,怕是受不起这折腾,快带她回去罢。”话刚说完,风轻水果然闭了眼睛倒下去了,杨戚风忙扶住她,连声道:“好好好,我先走,这事就劳烦你了。”

待他走远了,棋神边上的白衣仙人才道:“师父怎么不告诉他,那命盘之数有问题,等众人走后,那命盘的轮回针可又动了,那指向的分明是……”

“天帝开的口,告诉了他又能如何?”

白衣仙人双眉紧皱,命盘是不会出差错的,可先前分明指了骈梧山,为何众神散后,又自行动起来,指向了他们崇明山。他心中总觉得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