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杀人之罪(二)
风轻水一向睡觉沉,这回被白气反噬,更是一下睡了三天三夜,方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她鞠了一把凉水洗了洗脸,精神清醒不少,便踱步下楼去吃饭,点了十屉小笼包,四碗拌面,七碗豆浆,吃了半饱,打了个嗝,才听见边上有人在谈论一件事情。
原来是那个康家的恶少死性不改,刚被她闹过亲,这两天又琢磨着强娶一个外乡女子。
风轻水休息了这么许久,正是精力旺盛无处打发,当下便大步跨出店门,朝康家杀过去了,心下骂道:好个康丁天,是真不把我风轻水放在眼里!这回必定要你好好吃吃花头。
不想走到半路,就巧遇了康丁天。他正带着家丁围住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风轻水远远笑道:“康丁天,你是嫌自己命长了!”
康丁天听见这声音,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这三天都未见她来算账,城中也没有见她身影,还以为早就走了,怎么忽地又出现了?
他战战兢兢回过头,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后想想实在也得罪不起,连那一院子的妖魔鬼怪都奈她不得,便堆笑道:“大师,大师……误会了,又是误会了,这几日我一直派人在城里找你,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死管家不通情理,把事情办砸得罪了大师,我已经把他赶出去啦!”
风轻水不屑道:“谁跟你议论那天的事?我说的是现在,你怎么又在这里欺男霸女,做些畜生的勾当?”
康丁天道:“哎呀大师,你这是什么话,我康丁天岂会是欺男霸女之人呢?我只是看这位小娘子实在是天人之姿,想请去我府里过好日子罢了。大师要是愿意……”说到这里就想起那日请他上府却害他的事情,连忙住了嘴,怕她也跟着想起来。
风轻水冷笑一声,这世上还有人把强抢妇女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放,还是不放?”
康丁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那双因常年阳虚而格外浑浊的眼睛显出几分杀气,随后突然地笑起来,退了两步道:“放,当然放,大师的话,哪里有不从的?”随后一挥手,领着一帮家丁浩浩荡荡走了。
那小娘子转过头来,才看见原来是连枝,风轻水笑道:“怎么是你?”
旁边的书生文文气气地朝她拜道:“多谢这位小兄弟了,不然连枝姑娘只怕难逃贼手。”
风轻水看见他,心里一阵冷痛,像是有一堆针往中心扎过来似的,刺完了便觉得空空的没有着落。
她迟钝地笑道:“小事小事,不必客气。你……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两人皆是一愣,书生先回过神来,作揖道:“鄙人许温礼。”
“许温礼……”她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倒是陌生得很,从没有听过。
连枝道:“小水,你怎么了?”
风轻水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觉得许公子面善得紧,还以为从前见过,现下听了名字,就知道肯定不认识的,大约是同我从前相熟的某个人长得像了些吧。”
许温礼听了心里却是一怔,方才一看见这位小公子,他也觉得十分熟悉,熟悉得仿佛从出生起便认识似的。但毕竟不是真认识,此时就按下不说。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几日,风轻水觉得诸事无碍,不必久留,收拾行囊,和土地话别后,便离开了东陵城。
她走走停停,半个月的功夫,才走到南方城,四处逛了几日,觉得此处风土人情尚可,便决定安居下来。
这日,她约了个掮客去看房子,是个小的四合院,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立着一棵据说五百年的老树。那掮客一直说着“清静”、“清雅”,她却不是很中意。她最怕清静,总觉得世上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她喜欢闹市。
正看着,忽然心口一阵紧痛,随后幽幽的,心慌不已,仿佛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皱紧眉头,抓着心口蹲下来,那掮客道:“哟,小公子,怎么了这是……”话没有说完,却见眼前这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倏忽的没了身影,就这平白无故,眼睁睁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了半日,回家之后半个字不敢跟旁人提起,从此见人总有些疑神疑鬼,过了许多年,才渐渐消了这个毛病。
却说那风轻水心慌之中一睁眼,眼前风景大变,正对着是一座豪阔宅邸,朱红色大门上方匾额写着两个漆金大字:康府。
她一时恍恍惚惚的,觉得真是活见鬼了,分明走了大半个月,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怎么一眨眼,又回来了?
渐渐觉出杀气,是从府里出来的。
她恍恍惚惚走进去,总觉得做梦似的。
一进门,可了不得!那连枝姑娘满身是血,乌发尽白,灵气尽显,正提了一柄寒剑站在庭院之中,双眼通红的盯着康丁天一干人等。
风轻水一个机灵,糊涂劲去了大半,忙叫道:“连枝姐姐,不要冲动!”说话间看见了一旁许温礼的尸体,浑身是血,死状惨然,不由得心内一紧,“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康丁天不知何时跑过来,跪倒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道:“大师救我,大师救我……”
她抹了血,说道:“不是救你不得,只是……你须得还了许温礼的命来。”
康丁天听了,颓然摔在地上。
“连枝姐姐,杀这种人未免脏手,我来替你。”说完半点不等人答复,一棱冰剑瞬间刺穿康丁天的胸口,快得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便见了阎王。
旁边的人早就跑了个精光。
连枝手中的剑摔落在地上,她慢慢地走到许温礼身边躺下来。
风轻水不敢看那许温礼的尸身,一看便觉得心里紧闷得难受,只好掉头出来。土地不知何时冒出来,跟在她后头着急道:“这下糟了、这下完了,你杀人了!你怎么好端端的杀了人!这下糟了、这下完了!”
灶神也出来道:“时间不多了,你抓紧时间逃命要紧,我已经替你联系了人,你现下先去无方洞,躲过一时是一时!”
风轻水却只是轻声说道:“这世上竟有与我血脉相连之人。”
土地急得拍腿:“真是个小孩子!竟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这时候还有工夫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忽听得天空中两声巨响,有硕大的雷电打将下来,狠狠地劈在风轻水两侧,差点烧焦了土地和灶神。
风轻水连忙劈昏二人,生怕连累他们。连枝从屋内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件东西,便抹了脖子,随许温礼魂去了。
她抬手一看,是卷绢书,上书《长荒图》三字,耳边连枝的声音悠悠传来:借你一用保命,可要记得还我。
她还未及打开那《长荒图》,便有狂风从天上刮下来,一干天兵天将随之而来,风似的把她一卷,稀里糊涂地转了半日,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里。
她被人丢在大殿中央,两边皆有高大的天神伫立,前方远远的高台上,坐着一个面目威严的男子。
“风轻水,你可知罪?”
风轻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老老实实跪好,老老实实说道:“风轻水不知罪。”
那道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人界杀了人,岂不是大罪?”
“但我杀的是恶人。”她实话实说道。
“世间自有轮回,何须你横加干涉?”
“恶人当下作恶,善人当下受苦,为何当下不解决,要拖延到下世?”
“这是天道,岂容得你一只小妖质疑?”
“若天道有理,如何经不起我这一问?”
立刻有天兵天将呵斥道:“大胆!怎敢犯上?”
“我听闻一言,曰‘众生平等’,如此便无上下,又何来‘犯上’?”天家威严她是不敢触犯的,她于天地间行走,从来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犯了错亦没有人来撑腰,可是活了三百年,就见了人世间三百年的不平事,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憋着许多问题,如今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一位铠甲将军站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天帝,何须与这小妖多言?她犯杀人之罪,对轮回横加干涉,依据天条当切断妖脉,投入六畜轮回。何不由微臣监理,即刻处刑?”
那高台上的大神静静瞧了她一会,手慢慢抬起来,立刻有天兵天将过来将她架住,高声道:“上刑——”
她反抗不得,只能任由人拖着自己出殿门,来到一处荒芜之地,双手撑开绑到了一根石柱上,一旁有个头戴官帽,光着上身的肥壮男子正在磨一把小刀,天光照过来,打在那小刀上,反出熠熠冷光,她打了个哆嗦,嘴里仍然说道:“我又没错,何故杀我?”心里有杀身成仁之感,却也舍不得就这么死了,一时间矛盾得很。
她脑子里渐渐想起连枝所说《长荒图》一事,这东西既可保她一命,却该怎么用呢?她心里暗悔,当时竟然没有问清楚。
那光身将军捏着小刀已经走到身前,粗声粗气地对她道:“忍着点,就两刀。”
她心里直道:“忍不得,忍不得,忍了这辈子就完了…”
心里想着,却分明感到那冰冷的刀锋已经触在脉上,她又急又怕,此刻只盼着那要命的白气赶紧出来,可这回偏生怪了,明明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一丝要出来的迹象,她不由泄气,莫非真的命中注定要死在此处?
正这时,听见远处一个老者的声音急急传来。
“不可不可,慢动手,慢动手!”
风轻水一看,原来是梦神。她与梦神座下四百一十三弟子鱼丘乃是一百多年的好友至交,梦神也算她半个长辈,此时见了,怎不叫她这无父无母之人突生依赖之心,当下便觉得委屈起来。
监刑的雷神道:“梦神,有什么事快说,别耽误了行刑。”
梦神道:“行刑本要过三道天审,怎的到了她头上,只过一道天审就下了死论,若冤枉了人,岂非造孽?”
“她杀了人不说,还出言顶撞天帝,就此送命,也不冤枉,”雷神压低声音,冲他使眼色,“你替她一个蛮荒小妖分辩什么,没得得罪了上头。”
梦神装作听不懂,自顾自说道:“蛮荒小妖也是六界生灵,她自有公道可以依凭,这样一道天审就处置了,于六界实在是不好的典范。你且不必急着动手,我去见天帝一见。”
雷神拉住他,低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她是天帝下了令处置的,你现在进去,岂不是当着众人掴天帝的脸?”
“凡事只论公道,不论其他。”
雷神见他执意如此,连连骂他“痴”,却也拦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