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人之罪(一)
馄饨吃到一半,突然听见喜乐声远远传过来,一时间许多小孩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跑到前面去看热闹,旁边有人道:“别又是康家的。”“说不好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真是晦气……”
风轻水伸长脖子道:“劳驾问一句,这康家是怎么回事啊?”
两人瞧了她一眼,一人说道:“你是外乡人?康家都不知道。康家那棵独苗,祸害遗千年的恶霸王康丁天,三天两头霸占良家妇女,两年时间娶了八房姨奶奶,两个是青楼女子,三个是杀夫夺妻。”
饶是风轻水见多识广,听到这里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迎亲队伍渐渐过来,小孩子们在旁要点心吃,听了媒婆的话,大声唱着《新娘歌》:
一盖乌头发,一着红披挂
一嫁好郎君,一朝神仙日!
好一首不着四六的迎亲谣。
花轿经过,欢快的奏乐半点遮不住新娘子的哭声。风轻水抬起碗,一口喝完剩下的半碗馄饨,将一串铜钱拍在桌上,跳进迎亲队伍里抓住媒婆道:“新郎呢?”
媒婆冷不丁被人掐住了脖颈,先是一愣,随后四肢乱舞地撒泼道:“关你什么事了,关你什么事了!”这一来,险些踢到风轻水身上,她发了恨,一把将那老婆子摁倒在地上:“我再问一遍,那个下流无耻的狗东西藏在哪里?”
这媒婆大约是替康家抢亲久了,倒是不怕她这类蛮人,不仅不回答,还四肢砸地,大叫着“抢亲了”,周围身强力壮的家丁们便围过来想扯开她,却不知怎的半点也近不了身。
正僵持着,听得一道尖细的叫道:“谁?谁敢抢我的亲!是谁活得不耐烦?”
一个瘦小的红衣男子打人群里冲过来,一脸的奸佞凶恶,两边还跟着二十几个家丁。
风轻水瞧他这模样,尖嘴猴腮,毫无福气之相,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安排了这么个妻妾成群的命格。
人们只看见光一样的白影迅速闪过,风轻水已经掐住了康丁天的脖颈,提起他半个身子。
“你这等作恶多端的人,为什么还能活在世上?为什么还能伤害其他良善之人?岂非天道不公?”
人们已经呆住了,听见这看似妖魔的男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通通拍起手来。
人们这一拍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冲人群笑嘻嘻了一番,又回过头来瞪着康丁天:“放了人家姑娘,我就放了你。”
这么仔细一瞧,才看清这个康丁天面色萎黄,印堂发青,脖子上的肉也干巴起皱,便觉得有些脏手,不由松开他站远一些。
康丁天此时已经不敢再小看她,绷了一会脸后,忽然谄媚地笑起来:“原来是位高人,不知高人师出何处?可有兴趣到府上喝杯茶,亦或是小住几日,我康丁天一定款待!”
风轻水想着反正是白吃白喝,也没什么不好,过去了也顺便盯着他,要是还敢做坏事,就一刀了结了他。活了三百年了,不开个杀戒,她倒枉做一只妖。
“好啊。”她答应道。
康丁天连忙带着人让路,以为她也不过是贪慕钱财之辈,想借着闹亲捞一笔,便不把她方才的警告当一回事,手一挥,迎亲队伍又滴滴叭叭开始吹奏,脚夫们马步一扎腰板一挺,抬起花轿就跟了上去。
风轻水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冷笑道:“怎么,你把我方才的话当屁?”
康丁天一愣,摸不清她的意思,揣摩着赔笑道:“高人安心,只要高人是站在我这边的,金银财宝少不了您!”
“我说过,放了她,我就放了你。”
康丁天还欲争辩,被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这人道:“高人,你可别这么为难我们,今天怎么说也是咱家少爷成亲的好日子,别说放了她我们康家的面子过不去,就是她自己,被人在迎亲的路上退了亲,以后也嫁不出去了呀。你且问她自己愿不愿意。”康丁天忙跟着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
风轻水在心里“啐”了一声,但也知道这管家的话不全是假的,倒不仅是因为她被退了亲的缘故,与其说是退亲,还不如说是虎口逃生,但她是康家不得已放手的,底下的平民百姓,敢接手就是得罪康家,连她自己的娘家,恐怕也不敢让她进门。
既然这样,不如就在晚上洞房花烛之前,偷偷把她带出去,给她一些银两,护送她去外乡,另寻一门好亲事。
风轻水便笑道:“有理有理,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我就叨扰喝杯喜酒了。”从小在人界长大,这种张口说鬼话的本事她还是不缺的。
康丁天闻言大喜,连声道:“不叨扰不叨扰,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于是鼓乐奏响,热热闹闹一列队赶往康家成亲去了。
观了礼后,风轻水被人带到客席,坐在其他八个人中间,实在有些挨挨挤挤,便拍了桌子道:“怎么个意思,我可是康丁天千求万求来的,就这么怠慢于我么?”
边上的客人也着实镇定,听人这样闹,竟没有一个回头看的。
引客的小厮实不知情,正在纳闷不知所措间,管家走过来呵退了他,客客气气地把她带到另一桌席,席上的菜品倒和别桌一样,不过整桌席就她一个人。
管家堆笑道:“这是专门为了高人加的一桌席,望高人吃得满意。有什么事随时招呼我————对了,不知道高人如何称呼?”
“风……”
风轻水的嘴里已经塞满了食物,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回了他一句。
到底是一方土皇帝,已经是第九个小老婆了,场面还做得这么好,一桌寻常客席都聚集了八大菜系,也不枉这些宾客过来送第九份礼金了。
吃饱喝足,风轻水抹了抹嘴,抬起头才看见所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在看她。她悠长地打了个嗝,笑道:“见笑了,见笑了,诸位不要介意,各自用席,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她笑眯眯地看着席间诸人,忽然觉得眼睛里空落落的,大腿一拍:这个康丁天没在酒席间陪客,别是耐不住性子洞房去了!
好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她气冲冲地在席间乱窜,好容易园子门口找到那个管家,他正鬼鬼祟祟往里探头。她两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道:“那狗东西康丁天呢?”
管家见她这样生龙活虎很有些诧异,眼神怪异地看了一眼旁边跟着的小厮,那小厮也似很疑惑似的。
“我问你话呢!”
“这……这……”机灵的管家不知怎么不机灵了。
他冲着旁边的小厮吼道:“不是让你下药了吗?药呢?”
旁边的小厮急着分辨:“我放了,我真的放了,满满一瓶我都倒进去了。”
“什么?什么药?”
管家不理她,径自朝园里叫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里头的“宾客”正听着这一声令,立时操起桌子底下的兵器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她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鸿门宴。好个康丁天,为了杀她能摆上十几桌盛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不能浪费成这样!
她怒从心中起,手中变幻出一根玄冰所制的长棍,与众人厮打起来。
在场众人也非常人,不是术士就是妖,虽然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但加起来百十个人,她渐渐也有些吃力。
正在抵挡不住时,胸口一阵慌闷,她心中一沉,知道是那东西要来了。
突然之间,所有人的眼前炸出一片白光,一股莫大的力量控住他们,全然动弹不得,眼前白得出奇,白得从未有过,白得让人渐渐觉得死了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像做了个漫长的梦,眼前事物渐渐现出轮廓来,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他们都慌了神,谁也顾不上风轻水了,只顾东南西北地逃命。
一位青衣仙人领着一位白衣仙人正打这里经过,看见了这一幕。
白衣奇道:“师父,这是什么术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青衣凝眉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回到客栈,灶神正在那里喝茶,似是在等她。
她奇道:“今日是怎么了,专门在这里等我不成?”
灶神道:“谁有那闲工夫。”
“你去探那连枝姑娘,探得如何了?”
“咦,原来你知道。我看你当时魂不守舍的,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他咂了咂嘴巴,皱眉道:“这茶不行啊,这么次的茶叶,都喝出渣子了。”
“我问你探连枝姑娘探得如何了。”
灶神懒懒地说道:“行了,跟我还装什么,你心里什么时候挂过事情,不过是想装得和平常人一样,才多问几句。”说完便觉得这话不对,偷看她两眼,果然神色变了,忙岔开道:“也没探出什么,只是她和那书生,发展得倒是不错。不过也是孽缘一场,不是什么好事。”
静了一会,始终不见她接话,他心里便有些急,以为她在为方才的话生气。
“对了,我的红板是不是在你那里。”
她从怀里拿出来丢给他。
“白日里你瞧那书生瞧得仔细,怎么,你见过?”
“没有。”她淡淡地说道。
“唔。”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累了。”
这是要赶他走。他只好走了,走之前回头看她两眼,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她方才已经托树精送走了康丁天的“新娘子”,康家那里放了个纸人化出的“尸体”,连枝也找到了心上人,如此,她可以放心的走了。她这么想着,忽然一个挺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是爆出的白气反噬了五脏。
三百年来,白气统共出现过十二次,次次都在她危难之际,次次救她于水火,可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只能笼统地称为“白气”。她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者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这么不了解自己——但起码别人有父有母,是有身世的,她说到底还是比别人糊涂一些。
她叹口气甩了甩头,罢了罢了,这三百年来时常想这个问题,却总没有答案,她来自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就这么活着不就好了?昨日之事,何以成今日之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