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生

连枝是修行了三千年的琵琶精,风轻水出生却不过三百多年,修为自然过浅了,一路过来,竟花了半日时间,进了东陵城,已经天色透黑,两人便打算先歇一晚等天亮了再去打听。

夜半三更,整个东陵城都静下来,风轻水梦中听见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伴着一缕轻微的叹息。

他醒转过来,起身出门,看见连枝正倚在木栏上对着月亮出神,便走过去道:“你担心找不到他么?”

她怅然道:“我是担心他不认得我。”

“你不是人类,那个大约也不真是你的哥哥,那是你的心上人?”他问着这样八卦的话,语气却十分自然坦诚。

连枝道:“看你小小年纪,倒是很聪明。如今知道了,你还愿意帮我找吗?”

风轻水笑道:“我说了帮你就是帮你,跟他是谁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我们人妖殊途,我找他是自讨苦吃?”

“哪里殊途?你看我和镇上的人多合得来,哪里殊途?”

连枝见他一派天真,便知道说与他也不懂,转而说别的事。

“我看你元神模糊不明,可知你父母是什么妖精?”

“我一生下来,就不曾见过父母。曾经在梦里看见过一个老神仙,说我是风生水养,来于混沌。”

“这倒奇了。”连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又说了两句,连枝便回屋了,风轻水一觉睡醒,早就没了困劲,便怔怔地盯着底下的街道看,想着自己没爹没娘,心下有些凄凄。

渐渐的,合了眼睡过去了。梦里梦见一个极温柔的女子,正抱着他说话,说什么听不清楚,但仿佛是他的娘亲。

正这时,忽见远处奔出来一团黑雾,黑雾里钻过一只极大的怪兽,满口獠牙,双目如赤红的大灯笼,忽而幻化成人形,举着一根棒子打将下来,正打在他脑门上。

他生生惊醒,看见头顶一根棍子正急急打下来,连忙翻身坐起,却是个陌生的青衣男子,他从未见过。他连忙退后两步道:“你是什么人?我哪里得罪了你?”

这人风姿玉立,倒不像个奸险之徒。他确实也不是冲着他来的,掉头就往另一个地方去了,一面喊道:“魇兽,你逃不掉的,何不束手就擒?”

风轻水摸摸脑袋:“逃不掉也要试试啊,怎么能束手就擒呢?这是哪里来的傻子?”说完眼前一黑,就百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连枝、土地、灶神都在一边围着他,见他醒来,都松一口气。

灶神第一个骂他:“大晚上不在屋里呆着,跑外面去做什么?找死啊?”

土地道:“还好棋神救了你,不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棋神…”昨晚看见的青衣男子就是棋神么?看上去确实气质不凡,但容貌眼神都较为温厚,不似传说中的那般铁面无情。

“我怎么了?为什么要棋神救?”

“你差点让魇兽入梦,吸了精魂,”连枝道,“魇兽最喜食性醇仁厚之人的精梦,被他入了梦,就会堕入噩梦深渊,再也醒不过来。我一来就觉得城里气氛不对,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差点害了你。”

风轻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咳,有什么害不害的,都是天命,要说害,我还不是耽搁了你找人,原来还说是来助你的…对了!贪吃鬼,你反正闲着没事,帮着找找呗。”

灶神“哼”道:“求人还这样嚣张。找什么人,说清楚了!”

连枝听了,连忙道:“是个赶考的书生,现落脚在城中舅父家里,舅父大约姓崔,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个红色胎记,多的……多的我也不清楚了,实在太久没见了,也不知够不够大神仙找……”

灶神不吭声,拿出一块红色的木牌,上面变幻着经文,他凑近了脸,眯起眼睛细细地读。

风轻水轻叹了口气。

土地道:“怎么了,哪里还不舒服么?”

风轻水摇头道:“我从前经过贾化山的胡朔洞,进到一处奇妙的地方,那里有各种长长方方的房子,路上跑着各种颜色的怪物,那些怪物跑得可快,而且四四方方硬邦邦的,我好几次险些给撞了。路上走的许多人,都穿着奇装怪服,男女老少衣不蔽体,有些人的眼睛前面还挂着两片水晶片,我便抓了一个人来问,他说挂着水晶片是因为‘近视眼’,我那会不太明白,这会看见灶神君,算是有几分理解了。”

土地若有所思:“这么说,灶神是有近视眼?这是什么新法术么?”

正讨论着,灶神忽然拍腿道:“找着了!”

三人连忙围过去,那块记事红板上,悠悠现出一个温润书生的模样来,连枝接过红板,轻声道:“是他,是他……”风轻水瞧着这人,倒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在哪见过,心内有种刺刺的感觉。

“嗯……”灶神沉吟道,“此人家徒四壁,但心性坚毅,不似一般的文弱书生。他现住在南四街东胡门的崔家,但他舅母不好说话,估计待不了几天就会走。”抬起头来,连枝早不见了人影。

灶神瞧着门外道:“这是什么人?我竟然不知世上有这么个人。”

“你说连枝?”

“连枝?她叫连枝?我知道千千万万个连枝,唯独不知道这个连枝。这种来历不明之人,你还是少接触的好。”

风轻水不屑一顾,问道:“怎么你竟看不出她是个妖?”

“妖?又是胡说,她通身可有妖气?不过也怪了,她身上却也没有人气,倒是有一种怪异的灵气,这灵气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他眯着眼睛思索半日,却没有头绪。

土地已经遁到地底去了,风轻水坐在床边,对着红板里的书生发愣,突然听见灶神惊呼一声。

“我记起来了!是《长荒图》!她竟然有《长荒图》!她一个凡人竟然有《长荒图》!”

风轻水皱眉道:“做什么一惊一乍的,什么宝贝这么了不起?”

灶神没有在意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自顾自地叹道:“《长荒图》,能看见天上地下所有神仙妖魔凡人鬼怪的前世今生,而且因为七万年前夷雾神君对它下了结界,使带着它的人都能分得灵气,受之庇护。夷雾神君啊,那可是连神仙都奉为传说之人,《长荒图》更是传说中的传说。我在七百年前,曾在红板上无意看见过,没想到今天,竟然差点看见真身。”

风轻水对这什么图没有兴趣,指着红板上的书生道:“你先平静一些,给我说说这个书生是什么人。”

“什么书生?不就是个寻常凡人吗?不同你说了,我要跟着这个连枝去看看。”说着一闪就没了人影,连红板都忘了拿。

风轻水叹口气躺回床上。

他没爹没娘,没有前世今生,什么《长荒图》《短荒图》他都混不在意,那个老神仙说了,他生于混沌,也会归于混沌,如风如水,如云如雾,最后都归于无。一切都不重要。

可是这个书生,却无端的让他有些记挂。

他拾起记事红板,书生像已经不见,只有一片密密麻麻不断变幻的符文。天下万事,竟然都记载在这样一块小小的红板之上,他的生平事迹也是如此么?浮现这浅浅的一刹那。

他渐渐睡过去,虚空中听见一人远远叫他的名字,雾气深重,什么都看不清,他隐隐觉得是方才的那个书生,便朝着声音走过去,走了许久,声音却不觉得近,他怕那声音远了,就跑起来。

离得近了,雾里影影绰绰有个人站着,他正要过去,忽地狂风大作,将他掀翻在地,尚未琢磨过来,又有大水冲来,一眨眼就将他淹没。挣扎着就醒了,抬眼四望,屋内空无一人,光亮满室,纤尘静舞。

东陵城是座很热闹繁华的城市,即使是这样的寒冬时节,街道上也无半点萧条肃杀之意,依旧人马穿龙,熙熙攘攘。风轻水久候连枝不来,便自己上街去吃东西。

他将两手筒在袖子里,四处望着,街道两边白雾缭绕,各处食物的香气争相扑来,他瞧定一个馄饨铺,坐下来要了二十碗猪肉馄饨。那摊主听见这数量,又见他孤身一人,确认了好几遍,才神情古怪地回过身。

他坐在油腻的长板凳上,瞧着人来人往,不觉有些出神,眼睛转过去,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坐在边上一桌,心里缓缓地升起好奇心来。

瞧那身影穿着,怎么也不似他这种会吃路边摊的人。他便揣着双手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在他边上,那人并不抬头,自顾自喝着水。

风轻水看见他的样貌,却是愣了愣,此人气度风华,绝不是凡人所有。

“仙人到此,可是为了魇兽?”

他眼皮都不抬,轻声道:“小姑娘,你的馄饨好了。”

风轻水先是惊他看穿了她的女儿之身,接着便见摊主用一把大铁勺舀出馄饨盛进碗里,撒上葱花,两手夹了四只碗放到她面前,笑盈盈地说道:“小兄弟,四碗馄饨,先吃着。”

热气氤氲之间,再抬眼,那人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