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仙日

东陵城迎安县隆福街长安桥旁,有一座轻罗酒肆,日常里最为热闹,且作乐之事层出不穷,老板又好说话,花得起钱的,搬了小凳坐在里头,花不起钱的,就倚在窗台上笑眯眯往里头望,最是打发辰光的好地方。

  这一日,风轻水照旧搬了小凳,早早的来里头占位置,怀里揣了一布袋的干果蜜饯。

  日头还早,天刚刚放亮,隆福街的石板地面上铺了一层寒津津的霜水,早有十几个客人搬了小凳在里头,喝茶水说话谈天——这是轻罗酒肆的老规矩了:酒肆里头不提供桌椅板凳,客人们自己搬凳子过来,可以搬长凳,和别人合着坐,这样节省地方,酒肆里坐的客人可多进一些。酒水茶点是一概放在地上的,你干脆可以不带凳子,带块垫布,就坐在地上也可。

  风轻水一进门,里头的人立刻都站起来让座,招呼道:“小水,怀里鼓囊囊的,又带了好东西来。”

  风轻水一屁股坐在人群中间,把怀里的布袋取出来,摊在地上,众人都不客气,抓一手掌的蜜饯干果上来,边吃边笑。

  “今日唱什么戏?”风轻水呷了口茶,闲闲地问道。

  老板正好走过来添水,笑呵呵地说道:“今日运道好,璞红苑的连枝姑娘要过来。”众人先是一静,接着哄叫起来。

  璞红苑是座青楼,但是轻罗酒肆从来不做脂粉生意,只因为和璞红苑的老板交好,常有姑娘过来唱曲助兴,唱完就走,不多说话也不多动作。

  日头渐渐冒出来,人多起来,一开始散坐着的人都往里挤了挤,好给新来的人腾挪位子,旁边拉二胡的刀瞎子已经落座,二胡声吱呀呀响起来,拉的是《惊风》,早有人跟着唱起曲来。

  这时候人还不满,只占了半间厅堂,过了巳时,老板把一块木牌放出去,贴一张草纸,上书:连枝姑娘捧场。人立时满了,外头也等了十来个人。已经有人在催:“连枝姑娘什么时候来?”

  老板笑道:“快了快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听见人叫道:“来了来了!连枝姑娘来了!”众人一哄往门口挤过去,风轻水七钻八钻的,抢着站到了门口,有人笑他:“小水这么急!”

  风轻水不理,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往外探头。

  等了片刻,便看见一座嫩红色的小轿摇摇摆摆从巷子里走出来,寒风吹过,冷香扑鼻。众人一时敛声屏气。

  璞红苑来串场的姑娘不少,连枝姑娘却是头一回来。她是出了名的冷傲,又是出了名的绝色,许多王公贵子因着她不远千里赶到这座小镇,愿投掷千金给她赎身,她自己却不愿意,也算是奇闻。

  轿子落到门前,旁边跟来的老妈妈尖声尖气地喊:“连枝姑娘到。”

  “嗬!”有人笑道,“果然是连枝姑娘,气派都与旁人不同!”

  没有人接茬,所有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片轻飘飘的红色帘子。但见一只葱白小手打帘子一边探出来,描着水红色寇丹,青白的手腕上挂着两串细金镯子。

  早有老妈妈接上手去,替她掀开帘子。

  乌黑的青丝不赘过多的金饰宝石,松垮垮系了一根鹅黄色细带,用镂金翡翠簪子打圈簪住,一缕细细的青丝从后面落下来,落在玉白的一张脸颊边上。

  她微微抬眼,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

  好一张极尽标致二字的脸,好一副风流的体态,好一个绝世美人……

  众人愣了片刻,见她步步走近,方如梦初醒,忙不迭往旁边让路,不少人被挤得跌坐在地上,也呆呆的,半句不理论,挣扎着站起来,只顾看她。

  小小迎安县,竟藏着这样天仙一般的人。众人都钝钝的有些感慨。

  连枝姑娘上台,台上早已经架好一支琵琶。老妈妈抬上去一张黄梨木矮凳,连枝姑娘坐下。琵琶原有重量,她提在手里却轻飘飘的。

  “一直听闻轻罗酒肆之名,来这里却是头一遭,这番献丑,还请诸位耐烦。”

  风轻水痴痴道:“果然是美人,说话都格外好听。”

  乐声固然是动听的,只是在座的都是些山野村夫,市井常人,这般高水流水之音如何真欣赏得来?但看着丝丝音律打这天仙手指下飘扬出来,便不由让人酥心酥骨。

  茫茫然听完一曲,仿佛有人在一旁报换曲目。

  风轻水瞧这美人弹曲,一扫方才的风流之态,却有清冷之色渐渐外露,他静静听着,忽然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琵琶声乍然停下来,众人见她脸色不对,连忙道:”小水,你胡说些什么?”一面又磕磕巴巴对连枝道:“连枝姑娘,小孩子乱说话,你不要理会他。”

  连枝姑娘却有些愣愣的,盯着他好一会,才淡淡笑道:“我看小兄弟容貌风度皆不一般,不是迎安县人吧?”

  立刻有人拍马:“连枝姑娘果然聪明,这小水兄弟半年前刚来这里客居。原来…小水,你原来哪里人,快给姑娘说道说道。”

  风轻水仰头笑:“我天生天养,哪里的人也不是。”

  老妈妈在一旁笑道:“尽是胡言乱语。”

  连枝姑娘道:“天生天养……你不知你从何处而来?”

  风轻水见她这话问得格外认真,忙正了神色,老实答道:“不错,我打出生就是在一片荒郊野外,人也不见一个的,像是没爹没娘,天生天养。”

  有人道:“小水又是胡说了。”

  连枝不再多问,转言道:“其实今日过来,不止想为各位助兴,也为各位耳目聪明,世道广闻,想烦问一事。”

  这话出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我听说前些天镇上来了个赶考的书生,二十来岁,容貌秀美,右手背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不知诸位有没有见过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问这外乡书生的下落做什么。

  她笑道:“不瞒你们,我原来也不是迎安县人,小时候父母逃荒到这里,没了钱粮,便把我卖了,我有一个哥哥,手上有个红色胎记。”

  众人恍然大悟,有人大声道:“我前两天倒好似见过这么一个书生,应是外乡人,容貌确实十分好,惹人看,却不知道手上有没有姑娘说的胎记。”

  连枝猛地站起来,琵琶都掉在地上,她却不顾,只问道:“真的?你在哪里看见的?在何时?”

  人只道她寻亲情切。那人道:“是王麻的面摊子上看见的,昨天下午看见的。”

  “那……那你可知他之后去了何处?”问出这句话,竟是眼眶都问红了。老妈妈在旁抚她的背,连劝她莫急。

  “这就不清楚了,我走之前,他还在那吃呢。”他伸长脖子,在人堆里寻到一个人,说道:“小麻子,你爹的面摊上过了这么个人,你记不记得?”

  一个矮矮胖胖十五六岁的孩子惊醒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我记得……我记得他好像还说……”

  “你快说呀,他到底说了什么?”众口催道。

  小孩子快急哭了,嗫嚅道:“他好像说,要去城中的舅父家歇脚。因为离考榜还有一月有余,所以可以多歇几日。他舅父似乎是姓……姓崔吧,还同我爹打听来着。”

  “姓崔……”有人道,“城里那么大,姓崔的那么多,怎么找得到啊。”

  众人都替她失望,她却喃喃道:“找得到,找得到,他来了就能找到。”

  有人道:“小水,不如你陪着姑娘去找找?你世面灵光,城里也有认识的人,帮着打听打听,比姑娘盲着找必定要好。”

  风轻水听见有人叫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连枝姐姐,我陪你去!”

  旁边一人道:“咱们都唤姑娘,就你唤姐姐,最是巴结!”大家都笑起来。

  风轻水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行装。突然泥地上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突起来,渐渐往上,现出一个矮胖的人形来,再一看,已经是个古稀老人的模样。

  这老人笑道:“又不是出什么远门,你快把房子都搬空了。”

  风轻水道:“土地,你来了正好,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呢。”

  “怎么,有什么事?”土地坐下来抓了一把花生,利索地捏碎,取出花生仁丢进嘴里,牙口倒不是一般的好。

  “我来这里大半年了,也要趁时走了。”

  土地一愣:“怎么,这里不称你的心意了?”

  风轻水笑道:“我向来是天南地北四处走动,走到哪里住到哪里,不喜在一个地方久留的。”

  土地便有些怅然。

  他笑道:“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何必这样!对了,我这番要陪连枝姐姐去城里找一户姓崔的人家,你是这方土地,可知道有哪家刚来了个赶考的外甥?”

  土地闷闷道:“我虽然是土地,但是这种微末小事也不是尽知道的,这种事你要去问问灶神。”

  风轻水“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贪吃鬼向来与我不对付,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突然有人在背后猛敲了他的脑袋,他惊得回头,一个容姿潇洒的红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一手拿着个肉包子,一手执了根细长的木条。

  风轻水跳脚道:“灶神!你何故打我!”

  灶神轻蔑一笑:“你别以为家中不供奉我,我就听不见你说我坏话。”

  他扛起包裹叫道:“贪吃鬼,真是阴魂不散,走开,别挡着我的路!”

  风轻水扛着包裹四处拜别,越走包裹越大,男女老少都往他包里塞东西,一个个泪涕横流,他只没心没肺地笑。

  到了村口,后面还跟着一群老爷们和小屁孩,他只好拔腿跑了,跑得众人都追不上,再望望后面,尘土飞扬,杳无人影了。冷风刺着眼睛,便觉得有些酸涩。

  连枝换了墨色男装,孑然一身站在十里亭,见到风轻水跑过来,笑道:“人情甩不掉吧。”

  “咳,”他摆摆手,“都是小事。”

  “你不骑马,咱们怎么走那么远的路呢?”

  “就咱们两人了,还有什么可装模作样的?”她一踮脚,脚下竟腾起一团青色云雾,飘飘然往东陵城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