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一剑
已到五更,鸡啼。
拔剑声一直没有停过,额头流出来的汗水已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干脆闭上了双眼。如果有人留意,出鞘的剑声已响了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次。似乎拔剑比冲茶容易得多,冲茶讲究取水,水温,水量,茶叶,茶具,如果哪点达不到标准,冲出来的茶可能比毒药还要难喝。
而拔剑却只有简单的两个动作,拔剑,收剑入鞘。看似简单的两个动作,要你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完成拔剑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次,好像又没有那么简单了。这不仅仅需要精准,还远远超出了速度的界限。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坚持了整整十二年。
那一年他还是位少年,他家有一间不起眼的茶铺,聚客茶铺,一文三杯。来往的过客不多不少都会在这品上两三杯廉价的热茶,谈上三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他们一家三口虽然说不上富裕,但也算是无忧无虑。可是也在那一年,村里的屠夫让他家无忧无虑的日子瞬间泯灭,原因只因为他喝了三杯苦茶。两条生命却比不上一文钱,他眼睁睁地看着屠夫如屠牛杀猪一般对待他的父母,他是那样的无力与无助。屠夫还把他吊在茶铺后面的杨树林里,被吊了三天三夜,他已没有力气呐喊。如果不是遇见刘德才,他肯定活不过第四天。知道了他的遭遇后,刘德才从随从身上送了一把剑给他,挖了一块竹头削了一个葫芦吊坠用一根红绳吊在剑柄上。临走时,刘德才只教他两个简单的动作,拔剑,收剑。还嘱咐他一句话:“孩子,希望这把剑只刃恶鬼小人,不弑仁义之君。”从此这把剑就好像得到了地狱女神的祈祷,不到半年屠夫就倒在了这把剑下。仁草木的确欠了刘德才一条命。
司徒斗云如亭阁边的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谁都看得出他有很多心事。他不是不想说出他的心事,只是说出来只会让更多人烦恼。仁草木也在不远处的门外,他向仁草木招了招手,他决定将他的心事只告诉仁草木一个人,因为仁草木欠刘德才一条命,他这样做或许很自私,为了顾全大局他不能不自私一次。
司徒斗云沉声道:“你去趟云生村,把叶老先生的那三本书偷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把他杀了也无妨。”
这不是命令,仁草木听得出来他是在哀求。
仁草木问道:“那位叶老先生这么隐秘找前辈您前去,只是单纯地用天织开一把普通的锁而已?”
司徒斗云缓缓道:“我很希望只是如此的单纯,可......”
仁草木疑问道:“那三本本是叶老先生的书,为何要去偷回来?”
司徒斗云沉声道:“那三本只是不是书的书,里面藏着是富可敌国的宝藏。”
仁草木还是不解,道:“您怎知那三本不是书的书,藏的是富可敌国的宝藏?”
司徒斗云道:“我猜的。”说完这三个字,他的心已开始下沉。
仁草木明白,有些事就算是猜的,往往也会准得让人哑口无言。
他叹道:“想不到叶老生也喜欢上了一堆粪土。”
司徒斗云道:“暂时不能得知叶先生与金主上到时是什么关系,如果这推粪土被他们来收买人心,再如果让金主上成了一代霸主,以后的局面岂是小小的剑冢能抗衡的。有时候权力比金钱更加动人。”
仁草木疑问道:“可当时前辈为何不向张少他们道明清楚?”
司徒斗云道:“我更无法得知叶先生的功力到底有多深,我不敢保证我们三个人是否能敌得过他,如果金主上当时候也在,我们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他突然叹笑“其实我现在也没有把握你能成功,请原谅我的自私。”他仿佛又在哀求。
仁草木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我去。”仁草木真的明白司徒斗云的意思,那笔财富既不能落入他们的手里,也不能落入其他人的手里。
晨曦缓缓升起,一片落叶正打在司徒斗云的脸上,他轻轻拿起这片落叶,心却在发酸。他恨,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自私,他只希望这不是与仁草木最后的一面之别。
临走前,司徒斗云给了一份去云生村的路线图给他,好像生怕他不知道去云生村的路。
仁草木正大大方方地走在云生村的青石板街上,虽然这只是条小小的村庄,来往的客人却出奇的多,有些村民一大早已在吆喝买卖了。
“包子,新鲜出炉的叉烧包,一文钱一个咯。”他是个光棍也是个瘸子,左边的一整条腿都没了,村里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好像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已忘记了。他在村里已经卖了二十年的包子了,村里的人都叫他老瘸子。
仁草木来到了包子铺,点了两份包子,老瘸子给他倒了杯热茶,笑眯眯地说:“客官,我茶水是免费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包子你方圆五十里绝对找不到一家比俺这里更好更便宜的。”
仁草木微微一笑,没有理会这位老瘸子。他手中有茶,他的眼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可惜他的人却永远回不到那一年。他向桌子上放了三文钱,又大大方方地向叶先生的书院走去。他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三杯味道不怎么样的热茶,一文三杯。
院内传来孩子们阵阵的读书声。仁草木一直在院外站了,他不敢打扰那些孩子,那些天真无邪勤读好学的孩子。或许他谈不上是位君子,但他一定不是一个小人。他从来不偷东西,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杀错一位仁义之君。
他又见到了那位秀才,秀才正向他走了过来。
秀才依然很恭敬,双手作揖道:“仁少爷,一路辛苦。祖上吩咐学生先来迎接,他稍后就会过来见你。”
仁草木才第一次来云生村,他们却好像已经知道他来做什么的。但是,仁草木没有感觉到一点意外,就跟着秀才走去了会客厅。
秀才给仁草木上了杯茶,就离开了。仁草木无奈地笑了笑,你今天的确喝了不少茶了。刚才在包子铺那里喝的那碗茶,的确不怎么一样。他轻轻端起茶杯,缓缓地送入口中。突然,他瞳孔收缩,这位叶老先生到底......他不敢再想下去。但是他现在又不能不想下去,这是杯苦茶,他已经十二年没喝过了。可是,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茶?仁草木虽然还能安静地坐着,可是心里已开始颤抖。
“如果这茶还能入仁少爷的口,不妨再添一杯。”这位白发婆娑的叶老先生笑着走了进来。
仁草木尽量控制着自己,道:“谢谢,不必了。”
叶先生道:“仁少爷就不想知道老朽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茶?”
仁草木沉声道:“不想。”
叶先生又抵笑道:“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仁草木的确不敢问,有时候不敢问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很清楚这次来的目的并不是要了解这里怎么会有他儿时喝过的茶,所以这次他不敢清楚太多事情。
叶先生旁边也有一杯跟仁草木一样的茶,他轻轻端了起来,低笑不语...
拔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屋里也闻不到独有的茶香。
“怎么不见他了?”张一问。
印田打了个哈欠,道:“你也奇怪,我岂不跟你一样?”他指了指刘小雨:“你问我,还不如问他。”
刘小雨不解道:“他是谁?”
“他们说的是那个冲的茶比毒药还难喝的仁大哥。”图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他们面前。图鸯猛地抓了刘小雨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接道:“你们两个酒鬼,怎能带上一位孩子也跟着你们彻夜未归呢?”
印田道:“是是是..大小姐,小的以后不敢了。”
张一跟道:“是是是..大小姐,小的以后也不敢了。”
图鸯抓起了拳头,“你们...”。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想必昨晚在客栈发生的事,图鸯已经知道了。小雨杀的是金主上的人,她担心他会在适当的时间来逃回这笔债的。
司徒斗云还在抚摸着手中的天织,眼睛已布满了血丝,他也是彻夜未眠。
“不用问了,我拜托他做一件我不敢做的事情”他无力道。他不想骗他们却又不得不瞒着他们。
“既然这样,睡吧!我们都已经累了。”印田拍了拍张一的肩膀道。
图鸯拉着小雨手,道:“你彻夜未归,小魅姐姐担心死你了。走,我带你报个平安。”
司徒斗云的心又在抽搐,手也在不停颤抖,他真的不愿这是与仁草木的最后一别...
“你回来啦?”
“是的。”尽管这句话问的很多余,也回答得很多余。农八方始终不敢抬起头看着金主上。
金主上道“你没有错,也不必自责,这结果是我最想看到的。”
农八方还是不敢抬起头,疑惑道:“可是...”
“我说过,这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他只抚摸着他的银环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对了,去通知赵戟回来,我有件事需要他完成。别忘了,备几坛他喜欢的酒和约好舒晴姑娘给他。”
“遵命。”农八方终于有勇气抬起头,因为主上还给他下达命令,证明他就还有用。
“以后跟我说话别低着头,你要知道你不是下人。”金主上的话音刚落,农八方的眼眶立马冒出了热泪。这次他没有回应金主上的命令,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他发现金主上的桌边多了三本旧书...
叶先生放下茶杯,悠悠道:“仁少爷来老朽这,好像选得不是时候啊?”
仁草木道:“叶老先生,怎知在上选得不是时候呢?”
叶先生呵呵道:“偷东西,大多数都应该选在晚上,你看这才刚辰末。”
仁草木道:“我不是大多数人,我就是我。”这次他没有惊讶,因为他没有做过小偷。
叶先生突然沉声道:“可是不巧得很,在仁少爷来之前,有位先生已将那三本书借走了。想不到仁少爷也是位爱书之人,请恕老朽无罪。”
仁草木道:“借书之人,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归还给叶老先生?”
叶先生答道:“三日。”
仁草木道:“好,不知叶老先生是否肯收留在下三日呢?”
叶先生又抵笑道:“能让仁少爷下榻寒舍,老朽岂有不收留之理?”
仁草木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端起茶杯一口而尽,问道:“这茶叶,不知叶老先生是怎么得来的呢?”
叶先生道:“就是那位借书的先生送给老朽的。”仁草木闭着嘴,他决定不再问下去。
叶老生问道:“仁少爷不想知道前来借书的是谁?”
“不想,我只想知道他按时还书就好。”仁草木道。
叶老生道:“先生他一定会按时还书的,老朽只是怕会不会太迟?”
仁草木道:“能还书就好。”他又端了茶杯,这是第三杯了,一文三杯...
酒是他喜欢的,他喜欢的人也陪在他旁边,静静为他斟酒。她有两个酒窝,笑得也很甜。赵戟也静静看着她,看得似已醉了。虽然他用的是一把大戟,可是他却位斯文人也还很年轻,绑在他额头的头巾就是舒晴为他绣的。他虽喜欢她,却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她只要对他微微一笑,他就很满意。有时候只要静静陪着他,他就很满足。
“你终于回来,一路辛苦了。”金主上轻轻地走了过来。
赵戟立马站了起来,低声道:“不辛苦,不知主上急着召小的回来是为了何事?”
“叫你去杀一个人又或者去送死。”他的声音也好像跟司徒斗云一样,在哀求。
赵戟问道:“去哪里送死?”
“叶老先生那。”金主上沉声道。
“好,我现在就去。如果我死了,不必为我准备棺材,有一张草席就好。”赵戟微笑道。
“不会的,我等你回来,等着你回来为你斟酒。我也可以陪你喝几杯。”舒晴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声音似乎已经沙哑。
他痴痴地看着她,他很想抚摸一下她水滑的脸,可是手伸到差不多的时候又立马收了回去,他只对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提着他的大戟绑紧头巾,转身就离开了,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对她总是那么的干净。
金主上坐在赵戟刚才的位置上。舒晴姑娘也斟了杯酒,但是这杯酒她自己喝下了,然后轻轻地用自己的嘴唇送到金主上的嘴里,像只猫一样温柔地靠着金主上。刚才跟赵戟说的那句话,好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这样走了,你心痛了?”她轻轻问道。
“是呀!毕竟他这一走,不知还能否有机会见面。”金主上叹声道。
“明知道这样,你为何还要他走?”她似乎在怜悯。
金主上又闭上眼睛,道:“明知道这样,你为什么希望他走?”这时她搂得他更紧。
“这次要准备点什么?”农八方已准备好执行他的命令了。她不知道农八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并不害羞,还是像猫一样依偎着他。因为她知道,自己真正想留下的,只有现在搂着的主上,也只有他能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金主上提起了坛酒,道:“带着这坛酒和一张草席去,到时候不管是谁倒下了,就和这坛酒一起葬在村边上。”他又递给农八方三书,道:“如果是赵戟死了,你就帮我把这三本书还给叶老先生。如果...算了,下去吧!”
“好的。”农八方明白主上的意思,退了下去,顺便也门关上了。
金主上轻声道:“如果他真的能回来,你就嫁给他吧!为他生儿育女。”
舒晴微笑着柔声道:“好,我听你的。”她又含着酒送到金主上的嘴里,她知道他不会回来的。如果他能回来,金主上就不会叫农八方送草席去。这是赵戟要求,不是其他人的。再加上,在金主上心里就没有如果这两个字。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她笑得更甜,搂着金主上更温柔,更紧。
第三天了,仁草木好像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叶先生问道:“阁下是帮先生送书的?”
赵戟道:“先生没有托在下送任何东西给叶老先生。如果真有,那在下就是来送命的。”
仁草木疑惑道:“送命。”
“是的,就是不知道送自己的命,还是送别人的命。”赵戟微笑道。
仁草木也跟笑道:“看来,我这三天没有白等,最起码人是等对的了。”
叶先生道:“仁少爷不是等书吗?怎么现在又等人了?”
仁草木答道:“没有人,书怎么会自己走来老先生这里呢?”
赵戟道:“看来我也找对人了,说不定等命送走了,书就会送到叶老先生手上。”
仁草木道:“你准备送走我的命?”
“好像是的!不是送走你的命就是送走我的命。”赵戟沉声道。
仁草木嘴角上扬,问道:“阁下可留下姓名,方便日后怀念?”
“赵戟,赵钱孙李之赵,刀剑戟杖之戟。阁下贵名是?方便他日好去刻碑祭拜。”赵戟道。
仁草木大笑道:“贱都没有人要,何来的贵?仁草木,人在草木中。”
秀才又端上了三杯热茶。仁草木一饮而尽,赵戟也一饮而尽。
叶先生还是轻轻地端起茶杯,淡淡地品了一口,微微道:“好茶好茶,人在草木中,这么好的茶。曾经,怎么只卖一文三杯呢?”
听了这句话,仁草木的心突然又开始抽搐,赵戟的瞳孔也在收缩。
赵戟沉声道:“拔出你的剑吧!”
仁草木道:“拔剑,就在这里?”
“好像是的。我想叶老生不会介意的,亮出的剑。”说完他用力将大戟插进了地板了,用手指着仁草木道。
仁草木看着这把大戟,就如得到历代将军的祝福,化成了将军的右手。
低声道:“别逼我,你不该来的。”
赵戟道:“我已经来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来了。”
仁草木的心还在抽搐,可是他知道他已经不得不拔剑了。赵戟提起他的大戟,向着仁草木的心脏刺去。
锵,剑终于出鞘了。一声轻雷,雨也跟着下了起来。他们谁都没有倒下,好像还可以站很久。
第二声轻雷,剑还没有入鞘,雨似乎更大,他们仍然一动不动。雨水开始红了,血...到底是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