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只石镯(3)

这石镯寄存了暮妙戈散落的一魂,魂魄归位之时,她的修为也骤然恢复三成。原先她的内体就灵气充足,如今就像是找到了可以施展的突破口,一招一式浑然天成,灵气的流动在经脉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因此,暮妙戈不再同先前那般淡漠出尘,虽然依旧清傲不融于世俗,但是她的心境比之前通透明亮了几分,自然看人看事皆有不同。她自然看得出来,白芍是忠心于她的,即便这份忠心于她无用,她也不会像对待寻常人那般对待她,只要白芍安守本分,她自然能够护得她一生周全。

抬手在虚空中轻巧一挥,一道青光自暮妙戈丹田的位置而出,缓缓在掌心凝出一方三尺宽、六尺高的丹鼎,看似青铜铁铸,但实际上这是一件上等的寒火玉锻造而成的天品法器!

暮妙戈是要将这丹鼎送给暮之晴,毕竟是自己的徒儿,礼物怎么说也不能太小气。她依稀记得这丹鼎是她惯常用的炼丹法器,现下她只要抹去当时她附在这丹鼎上的神识,然后再依照暮之晴的修为略微改造一下这丹鼎便可。

至于这石镯的事情……等她锻造完丹鼎之后再说罢。

这转眼又是两个月,暮妙戈将精雕细琢后的丹鼎托在手心把玩,越看越满意。

那丹鼎明明沉重巨大,却被暮妙戈轻巧的托在手中,丝毫不见分量。这一幕正巧被走进来的白芍看了个正着,虽是惊诧犹疑,但是白芍不得不承认,她似乎已经习惯这样时不时的看到一些不合乎常理的画面了。

“何事?”暮妙戈松开手,那丹鼎便浮在空中,抬手轻抚过那鼎上繁复的花纹,手指在边沿镌刻的三个篆体小字上缓缓而过,一缕青光飞快的划过。

白芍径自握紧了自己的双手,俯身问礼:“回娘娘,墨宝林和宁宝林来向您请安,现下正在门外候着,娘娘要不要见见?”

“你且说说,本尊为何要见?”暮妙戈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挥手将丹鼎落在了脚踏之旁,也不去看,只抬眸看向立在下首的白芍。

白芍也不知为何前些天自家娘娘除了宫门一趟,回来就变了一副性子,但是她知道,暮妙戈对她并没有恶意,甚至还隐隐透出一份善意。不论事情究竟如何走向,至少眼下的情势,对她来说并无大害。

“回娘娘的话,奴婢虽见识短浅,但是依奴婢愚钝之见,今日这一面娘娘还是要见一见的。”白芍又行了一礼,而后缓缓道来,她在宫里熬到如今这个年纪,自然看事情比起下面的小宫女们更为深一层,“娘娘此次闭关又是两个月,宫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秀女殿选。今年是皇上登基的第九个年头,意义不凡,因而此次大选颇为受人瞩目,最后通过殿选的秀女都是个中翘楚,其中最受恩宠的有三人。一个是与皇上有着年友情分的墨家大小姐,墨心岚,另一个是兵部侍郎的外甥女、容贵妃的表妹,宁庄婉,此次殿选后都封了从九品的宝林,且,都被安排进了容贵妃的凤阳宫。”

“所以呢?这就是本尊要见她们的理由?”暮妙戈饶有兴致的看着白芍,听她说话倒是觉得有趣的很,尤其是配上她想害怕又不敢害怕的表情,不由的动了想捉弄她的坏心思。

白芍愣了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嘴巴已经快过了脑袋,脱口就说道:“这段时间皇后娘娘一直称病,宫中诸事皆是容贵妃在打理,既是她宫里的人,娘娘就算不拉拢靠近,也莫要得罪了才是。”

“嗯,你说的有理。”暮妙戈抬手靠在茶几上,托着下巴懒洋洋的看着白芍,似笑非笑,却并没有只言片语说要见门外的两人。

白芍不明所以,抬眼看向暮妙戈,对上她微凉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慌忙跪倒请罪:“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身处后宫,若是娘娘一意孤行树敌于宫中掌权者,那奴婢等日后怕是在这宫里难以为继。奴婢知道,娘娘乃自仙家而来,日后也定是要回去的,还请娘娘怜惜奴婢这等下人,莫要明面上开罪于贵妃娘娘。”

“你的意思是,要本尊,为了你们而去屈居人下?”暮妙戈依然是浅浅的笑,看着白芍,视线越发的戏谑起来。

她本就不在意这些东西,委曲求全、屈于人下,她并非是不能做作表面的样子,只是心性使然,她的年纪到底是摆在那里的,对于这些人,她看着不过都是孩童一般嬉戏耍闹而已,迁就一些也就是了,要真的心甘情愿的俯首,这就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了,而是她真的做不来。

白芍再听暮妙戈此话,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心跳的飞快,可是偏偏心里又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她知道暮妙戈并没有生气。可是,这句话听着又像是生气的样子。

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好了,起来罢。”暮妙戈见白芍快要纠结死了,抿了抿嘴角险些没忍住笑,拂了拂衣袖隔空托了白芍的手臂将她扶起来,“你说的这些,本尊答应了也无妨,只是白芍,你既已知道了本尊的身份,也就该清楚,本尊是不会将这些当真,也不愿被这些俗事所扰。你既跟了本尊,那本尊便也护着你,只是有一点,本尊要提醒你……”

白芍屏息凝神,等着暮妙戈说出下面的话,她就跪下表忠心。她以前也伺候过不少娘娘小主,一般这个时候都是立规矩的,视你为心腹,交换你的忠诚,这是主仆之间最正常不过的一个现象了。

然而……

“本尊不喜喧哗、不爱热闹,以后能给推掉的事务都替本尊推掉,最好是一步都不用踏出这麒麟宫,不用怕得罪人,本尊自会护着你。”暮妙戈抬手化出一只琉璃手镯,通体晶莹,没有太多的雕饰却精巧别致,“此物名唤‘幽玲珑’,可挡合体期修士的全力一击,本尊赠与你护身,保你此生平安无虞。”

白芍呆呆的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节奏。说好的立规矩呢?说好的表忠心呢?哪里去了?被黑洞吞掉了吗?还有,一步都不用踏出麒麟宫?不用怕得罪人?是她听错了吗?还是她今天没有睡醒?

“不要?”见白芍半天没有反应,一直呆愣在原地,暮妙戈又想打趣她了。

“啊?不不不,要的要的。”白芍愣愣的回神过来,忙不迭的接过暮妙戈手里的镯子,拿到手里后又呆了呆才猛地反应过来,行礼谢恩,“奴婢谢……”

“嗯,还有,本尊也不喜欢你们这么跪来跪去的,以后这些礼节什么的都免了罢,本尊每次要扶你起来也是很累的。”暮妙戈一本正经的开口打断她,看她跪到一半忽的一个踉跄,终究是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笑道,“好了,本尊没那么吓人,你不用一天到晚担心来害怕去的,本尊长得很可怕吗?”

“没有……娘娘很美,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像娘娘这样美的女子。”白芍这才反应了过来,看着暮妙戈满是笑意的面容,眉毛没忍住抽了一抽。所以刚才,是在逗她?

暮妙戈对着白芍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旁边坐下:“以后不用那么规规矩矩的,你累,本尊看着也累,随便找地方做就好,这宫里的俗务都要劳烦你费心,能不亏着自己就别亏着自己,知道吗?”

白芍被硬拉着坐在了榻上,听着暮妙戈的话,她觉得自己的所有观念有了一个颠覆性的毁灭。她四岁就进了宫,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当了二十年的奴婢,却突然有一个人对她说“别亏着自己”,她好像有点接受无能……

“娘娘原来是这般开朗的人,先前瞧着娘娘清清冷冷的模样,奴婢还以为娘娘素来就是这般不爱与人说话的,今日,是娘娘心情比较好?”白芍说在榻上觉得这也不自在那也不自在,别别扭扭的还是找个话题聊天比较自然一些。

暮妙戈轻眨了一下眼睛,支着下巴看她:“你觉得呢?”

“奴婢觉得……心情好是肯定的,但是为什么心情好,奴婢就猜不到了。”白芍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想的说了出来。

暮妙戈微微颔首算是肯定,往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说道:“白芍,本尊那日是从正元宫回来的,你们的皇后遁入空门,已经离开皇宫了,她临走之前给本尊留了一封书信,和一只石镯。这只石镯,是她承给我的因,本尊必须还她一个果,你觉得本尊是应该心情好,还是应该心情不好?”

白芍震惊的张大了嘴,双目瞪得老大。后面的话她没听得太懂,但是前面的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皇后娘娘,遁入空门?不是说病了吗?”

“嗯。净尘有佛门慧根,又得了机缘,走参佛之道才算不辱没她的通透聪慧。”暮妙戈也不意外白芍会问起这个,本来她也就没打算让她听明白佛家弟子讲求的因果循环,转而问道,“这一次殿选,轩辕家是不是有人进宫了?”

白芍不太明白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是,是轩辕家的嫡出七小姐,名叫轩辕葳。皇上似乎很是中意,特封了庶八品的小仪,赐封号为懿,是这一次殿选进宫的秀女中位分最高的一个,现下住在了娴夫人的福寿宫。”

暮妙戈沉吟了半晌,手指轻抚过石镯凹凸不平的表面,粗糙的质地却让她很是安心:“本尊要见她。”

白芍噎了一瞬,有些为难:“懿小仪……自进宫后就身体不适,这段时间一直在云和殿养病,太医嘱咐了不宜见外客。”

“嗯?”

“……奴婢这就派人去传召懿小仪。”摊上这么一个主子,白芍何止是有点心累。

白芍表情千奇百怪、千变万化,暮妙戈看得实在好玩,笑的眉眼弯弯,见白芍愁的整张脸都快皱在一起了,终于是不再为难她了:“不用传召,本尊日后自会去见她,你去找张皇宫的地图给本尊就好。”

白芍又忍不住眉毛抽了,连带着嘴角也抽动了两下:“奴婢知道了。”不带这么玩儿的好不好!

“好了,不逗你了。”暮妙戈低低笑了几声,见白芍都快炸毛了,作弄的心思终于歇停了,示意她退下,末了语带笑意的加了一句,“去告诉外面的那两个人,要说坏话别在别人的地盘上,本尊听得很清楚的。”

白芍脑子嗡的一响。她把墨宝林和宁宝林忘在门外了!

看着白芍几乎是从榻上跳下来的匆匆忙忙转身朝殿外走去,暮妙戈对她忘记行礼问安的这一举动很是满意,又听着门外白芍不卑不亢的回礼,暮妙戈点了点头,白芍到底还没有被完完全全磨平了性子,尚有转圜。

视线重新落回石镯上,暮妙戈神色浅淡,嘴角一抹笑若隐若现,低声呢喃:“净尘,你许我一个因,我便还你一个果。轩辕家,我定会替你保下。”

说罢,暮妙戈微微仰起头,视线穿过窗户看向蔚蓝的琼宇,心下怅然。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石镯,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那道身影朦朦胧胧,那一抹碧色被厚重的浓雾遮掩,很遥远,却又不由分说的在她的心上落下了烙印。

“你是麒麟。可是,麒麟又是谁?”

暮妙戈轻叹了一声,她今日心有欢喜,亦心有抑郁。欢喜的是,她恢复了三成修为与记忆,不再如同稚儿;抑郁的是,她依旧对自己一无所知,而那藏在心底的人她依旧不得而知。方才与白芍的几番打趣也不过是想纾解一下心中的郁郁不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