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

北国风光,万里雪飘。

虽只是深秋时节,这八百秦川已然飘起雪来。

一片雪花从空中缓缓落下,经寒风一吹,打了几个转,不偏不倚的落在吕清荧洁白的掌心上,融化成了一滴水珠。

她兴奋道:“南镇快看,下雪啦。”

南镇笑道:“想来吕师姐是第一次见到雪。”

吕清荧不满道:“那是自然的了,我平时待在燧王宫里,连星星月亮都看不见,更别说雪了。还有,你要我说多少次,别再叫我‘吕师姐’。”

南镇挠头道:“啊呀,我却又把这茬给忘了。荧儿,其实我自小住在南方,冬日里也只偶尔见得着一两场雪。”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高耸悬崖,叹道:“塞北的雪来得真早。”

此时寒风一吹,几片雪花便飘在吕清荧的睫毛上,她眯着眼道:“天气越来越冷啦,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南镇听了,支吾道:“可是我连一条鱼都没捕着……”

吕清荧笑道:“你还说自己当了十来年的渔夫,却这般没用。”

南镇解释道:“这崖底的鱼狡猾的紧,不像清水河里的鱼,都会乖乖的往渔网里撞。”

吕清荧无所谓道:“算啦,还是摘几个果实充饥吧……”

南镇不安道:“可是那老先生说了,今天要是再弄不到肉吃,他便不让我们在那山洞里住了。”

吕清荧转了转眼珠道:“没事,他每次都这样说,又有哪次真的将我们赶到洞外。”

言罢,她拉着南镇,便沿着崖底河流往上游走去。

那日南镇见吕清荧跳下飞羽峰后,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心里默念道:“吕师姐她……她跳下悬崖,难不成便这样丧命了么。”

此时几个黑袍剑客已然追上飞羽峰顶,见南镇呆立在那儿,刚想要擒住他,忽听南镇一声怒喝道:“都怪你们……”便朝他们扑过去。

那南镇怒火攻心,施展开拳脚功夫,便对那些西秦川弟子又踢又打。一时间他体内五木之息不断翻腾,体内真气引出火来。那些黑袍剑客近不得他身,更有几名道行尚浅的剑客躲闪不及,被火灼伤。

那些黑袍剑客见南镇疯癫起来,面面相觑道:“这可怎么办,立青先生说要生擒这小子,看他这副样子,我们却又怎么与他肉搏。”

当间一名领头剑客指了指几个年轻弟子道:“你们几个且先上去抱住他的脚,让他不能四处动弹,我们再一块儿扑上去按倒他。”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各自道:“这疯子这般吓人,万一被他推下悬崖,我们不得一命呜呼么。”

那领头剑客骂道:“废什么话,我自有分寸。”

那几个年轻弟子苦着脸,也只好听令,扑将上去,便要拉住南镇。哪知那南镇巨力惊人,一下甩开几人,又狠狠提起其中一个小弟子,怒道:“是你们害死了她。”说着,便要提掌朝那小弟子头上打去。

这一掌来势汹汹,掌风呼啸,若是击在这小弟子的天灵盖上,只怕他霎时便会脑浆迸裂而亡。

那领头剑客见这小弟子危在旦夕,忙下令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快拦住他啊……”

众人这才纷纷扑上去,但也为时已晚,那小弟子见那一掌已劈天盖地的打来,阵阵掌风刮得他脸上生疼,哀呼一声,眼中清泪溢出。正当他准备闭眼受死时,却觉那掌风戛然而止。

一时间众人皆呆若木鸡,看着南镇那一掌停在那小弟子头顶处。

南镇本起杀心,但眼见这小弟子眼中含泪,便要死于自己掌下,忽然心软,暗道:“杀了他却又如何,不过是多了个白白丧命的可怜人,吕师姐终究是回不来了……”

他心念于此,放开手中擒住的那小弟子,也不理这一群黑袍剑客,只慢慢走到这飞羽峰的崖边。他朝悬崖上看下去,月夜中却全然看不见崖底,心中一酸,嚎哭起来。

那领头剑客见他一会儿发狂,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起来,叹道:“小子,我们也不愿为难你,只是上头有令,你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罢。”

南镇回头瞪那剑客一眼。那剑客看他目光凶狠,满眼通红,也不知眼中是泪是血,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南镇一言不发,只抬头看了看崖上明月,又望了望崖下深渊。

那领头剑客见状不妙,忙大喊一声:“你可别做傻事。”然而终究为时已晚,他话还没说出口,那南镇已然纵身一跃,从崖上跳落下去。

众剑客见他也一并跳下崖去,皆面面相觑,先前差点丧命于南镇掌下的小弟子问那领头剑客道:“师兄,这下该怎么办?”

那领头剑客道:“还能如何,是他自己寻死,也怨不得我们……”

南镇跳落下崖,只觉耳边疾风阵阵,身子也越来越轻,整个人渐渐不受控制起来。他在下落之余微微张开眼睛,这一睁眼,给他吓了一跳,只见眼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他仔细看去,原来却是一颗巨树长在这悬崖峭壁间。他见了巨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闪过这棵巨树,无奈他下落之势太快,来不及反应,还是一头栽在密密麻麻的树枝里。

一时间,南镇只觉浑身火烧一般的疼,身上被树枝划开了无数道伤口。好在他终究练得一身绝佳的轻身功夫,使出火隐术,在枝干上借了几个落点,缓住下落之势。

他下落之余艰难伸手抓住一根树枝,攀到这树干上,心“扑通扑通”直跳。他抬头一看,发觉头顶上一片黑暗,已然看不见月光,心想自己应该已经落到这悬崖中较深的位置了。

他刚刚跳崖,便是一心求死,但落了半截被这巨树拦住,心中出现了一念生机,暗道:“吕师姐指不定也掉落到这巨树上,这树枝多少能缓解她的下落之势,那她或许还不至丧命。”

这样一想,他打起精神,不顾浑身疼痛,在树枝见四处爬着,想要找吕清荧的身影,找了有一刻钟,忽见这巨树西南端有几根树枝被折断,暗道:“定是吕师姐从这儿落下去,才折断了这些树枝。”

他想起吕清荧肩上中刀,已然重伤,哪里却还经得住这些树枝划伤,但无论如何,心中终究留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他一边安慰自己道“吕师姐应该还活着”,一边朝巨树下面望去。

这崖中清净,南镇只听崖底隐约传来涓涓水声,自语道:“原来这崖下有水。”

既然下面是水,那么吕清荧存活的几率又高了一些。他忙从那巨树西南端的断枝位置沿崖壁慢慢往下爬去,爬了一会儿,只听水声愈来愈大。他忙加快下爬速度,又过了一会儿,脚下踩到长着滑腻水草的岩石,知道差不多到了崖底,便轻轻一跃,跳入水中。

他自幼是个渔夫,水性极好,一边踏水,一边往四处望去,想要寻找吕清荧。只是这崖底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哪能找到吕清荧的身影。他划了一会儿水,忽觉手上摸着一段丝织布料,忙捞起来仔细看去,原来是吕清荧先前绑头发用的红头带。

南镇心中一喜,看来吕清荧便在这附近。他又四处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水中摸到吕清荧的手臂。

那手臂冰凉,南镇心中一颤,忙摸黑将吕清荧抱上岸边。他手中运功,用五木之息聚起一道火光,借火光看去,只见吕清荧半个身子尽是血水,手臂裸露处也布满了划伤的口子,湿漉漉的长发散在脸上,触目惊心。

他替吕清荧捋顺了头发,只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又抖抖索索的伸手探了探吕清荧鼻息,却已然没了气。

这一下犹如晴天霹雳,南镇只觉心中一阵绞痛,浑身颤抖,抱着吕清荧冰冷的身子又哭了起来。

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忽然远处亮起一道白光,南镇抹了抹眼泪,朝发光处望去,只见不远处冒出一只四脚的野兽,朝他走过来。那白光正是从那野兽身上发出的。

南镇见了,心中一惊,不知这发光的野兽是什么来历,忙抱起吕清荧的身子想跑。谁知那野兽居然展开双翅,飞了过来。

南镇待那野兽飞近了,这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只白马模样的野兽。只是说它是马,头上却又长着一根山羊角,说它是山羊,可是脚上又不是羊蹄,而是如虎豹一般的尖爪。

然而最稀奇的还是这不知名的野兽肩上生着的一对翅膀,南镇哪见过这等稀奇古怪的东西,饶是他胆大,这时也紧紧抱着吕清荧的身子,瑟瑟发抖。

那野兽在南镇和吕清荧身边落下,收拢了肩上翅膀,四下一嗅,闻到了吕清荧身上的血腥味,发出一声长吟,张嘴便朝吕清荧的身上咬去。

南镇虽害怕这四不像的怪物,但见它朝吕清荧扑去,大喝道:“你别碰她。”便要揪住那野兽的独角,不让它近吕清荧的身子。谁知那野兽力气巨大,饶是南镇身高体壮,身上气力高于常人,也拿不住它。那野兽昂头一甩,将南镇甩落水下,便又张嘴朝吕清荧咬去。

南镇在水中见那野兽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心下凄凉道:“吕师姐,我保不住你的性命不说,便连尸身也要落入这怪物口中……”

他正想着,只见那野兽虽张大嘴,却没有咬吕清荧的身子,而是伸出舌头轻舐她肩上的血水。

南镇见了,心想:“原来只是个爱饮血的怪物,那倒还好一些。”便从水中爬上岸,慢慢往那野兽身边靠去。那野兽也不理南镇,只慢慢舐着吕清荧身上的血水。

南镇不敢惊动这野兽,怕它情急之中开口咬了吕清荧的身子,便远远看着,只求这野兽喝饱了血赶紧走人。

可是这一眼看去,却发现吕清荧的脸色似乎比起刚才红润了一些。他一阵惊奇,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忙连滚带爬扑到吕清荧身边,只见她手臂上的几道口子经这野兽一舔,居然鬼使神差般的愈合了。一时间她的手臂恢复原先的光滑,不见一点儿伤口。他转眼看去,见吕清荧原先发紫的嘴唇现下也成了正常的红色,竟似恢复了一丝生机。

南镇张大了嘴巴,连忙直愣愣的朝那野兽磕了几个响头,道:“原来你是传说里的神兽么,求求你救回我这师姐的性命。”

那野兽听他这么一说,傲慢的长嘶一声,展开翅膀便飞走了。

南镇急道:“神兽你别走啊,你……”他话未说完,只见那野兽已然飞过水面,消失在层峦叠嶂的山壁中。那野兽一走,这崖底便又没了光亮,只剩下南镇刚刚点起的一小团火苗。

南镇俯身朝吕清荧看去,只见她面色无异,口鼻间开始有了缓慢的呼吸,身上大小伤口也一一愈合。

他解开吕清荧衣领,见她肩膀上先前被刀刺入的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居然也消失不见了,不过大概这伤口比起其余的划伤要严重的多,所以雪白的肩上还是留下一道细细的疤痕。

南镇见吕清荧身上最重的伤口也愈合了,大喜过望,忙轻摇吕清荧的身子,叫了几声“吕师姐”。

那吕清荧却如陷入沉睡,并无响应。南镇心想难不成她落水时被水呛到了,便又扶她坐起来,不停拍她背,然而那吕清荧还是一动不动。

南镇又是掐她人中,又是摸她额头,忙活了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一点儿反应,忧心忡忡道:“难不成她落下山崖时伤了头颅?”他早间听说有的人便是因为颅中神经受损,虽性命还在,但也一辈子醒不过来,活着也与死人无异。心念于此,急道:“吕师姐,难不成你却成了个活死人了么……”

自语间他又朝吕清荧脸上看去,忽见她原先似乎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自己,现下又马上闭上了,半惊道:“吕师姐,你在捉弄我么……”

那吕清荧听他这么一说,只好睁开眼睛笑道:“还是被你发觉了。”

南镇见她不但活了回来,还对自己嬉笑,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虚弱,别提有多高兴了,欢喜道:“吕师姐,你真的没事啦,现下感觉怎么样?”

吕清荧起身活动活动身子,笑道:“好得不得了。”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悬崖底下,身边只有一小团微弱火光,惊道:“我们这是在崖底么?原来你也跟我一块儿跳下来啦。”

南镇点点头。吕清荧看他一眼,忽道:“你这笨蛋,我不是让你逃出西秦川么。”

只听南镇道:“吕师姐,你跳崖下去,我可伤心了好一会儿,却又哪有心思逃出西秦川。”

吕清荧听他说得真切,心中一甜,但又嘀咕道:“不过你确实够笨的。”

南镇不解道:“这又怎么说?”

吕清荧道:“你想啊,我刚刚可是落水了?”

南镇点点头。

吕清荧又道:“这就是了,那些溺水的人被救上岸后,若是醒不过来,一般人不都会往他们嘴里呼气么?我还道你也会这样做,亏你自小河边长大,这点道理都不知道……”她说了一半,脸红起来。

南镇听了,不由傻笑道:“原来你假装不醒,却是为了……”他心念于此,倒有些后悔起来。不过转念一想,吕师姐刚才还生命垂危,我又哪有心思占便宜……

吕清荧见他胡思乱想,哼了一声道:“方才我装昏的时候你不亲,现在可没机会了。”

南镇挠挠头,忙转移话题道:“只是吕师姐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吕清荧想了想,道:“先前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舐我伤口,我便模模糊糊的醒了。只是一睁眼见是一个稀奇古怪的野兽,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间,碰见了传说里的牛头马面。我怕那野兽要咬我,就一直装死。”

南镇惊诧于那野兽妙手回春的门道,反复道:“那野兽可真厉害,它一舔舐你的伤口,那些伤口便痊愈了。”

吕清荧点头道:“也不知那野兽到底是什么来历,竟有这般救死扶伤的能力,只不过它拿舌头舔我,还是恶心了一些。”说着她抬起手臂,见上面沾满了那野兽的口水,皱起眉头,刚想去水边清洗干净,但见南镇脸上和手上也有不少擦伤,忽道:“难不成这野兽的嘴中之涎有疗伤的效果?”

说着她抹了一些兽涎到南镇脸上,只见那些兽涎一沾到南镇脸上的伤口,那些伤口便消失不见了。吕清荧见了,欣喜道:“这可真是太神了,早知道让那野兽多留点口水下来,往后可以疗伤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残余的兽涎左抹一下,右揩一点,纷纷涂到南镇脸上。一时间南镇的脸上伤口全无,恢复了原样。不过那些残余的兽涎也尽数用完了。

南镇只觉那些伤口处抹了这野兽的口水,一阵清凉,便道:“我腿上也划了些伤口,你往我腿上也擦一些吧。”

吕清荧捧起南镇的脸,左右一看,笑道:“身上留点疤痕倒无所谓,脸上可不能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