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载
晴空无云,万里无风,一片黄叶缓缓飘落在地上。
一名扫地的杂役将黄叶捡起,揉成一团,扔在了簸箕里。他见还有几片黄叶散落在城门下,便又提着扫帚过去,将那几片落叶也清扫干净。
那杂役伸伸懒腰,往身后的青砖大道望去,百里长街,一尘不染。
此地是南门,青灰墙皮,赤红梁柱,绿琉璃顶,威风凛凛的南门。
不止这一条南门大街,便是这城中的东三门,西三门,北正门,正通门,条条大道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容有一丝尘埃。
因为此九门所通之处,正是那红墙金瓦,玉栏白阶,乾坤方正的一座座建筑。
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典一口钟。此城被世人唤作“三头六臂哪吒城”,另有更响亮的一个名字,叫做“京都”。
当今天下,只有这一座城,能为天子所居,会被万人敬仰。
京都内,皇宫里,那龙袍着身的人,却正在后宫院里为花草剪枝。殿前掌案李公公此时正陪在天子身旁。
“燧王宫此行,可算顺利?”
“托圣上的福,奴才此行一路上相安无事。”
“那……燧王宫内情况如何?”
“都好,都好……”
“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启禀圣上,奴才在燧王宫内盘桓数日,那吕宫主却只字未提《天枢机要图》……”
“咔擦”一声,当朝天子剪落一片黄叶,缓缓飘落在地上。
…
寒来暑往,春秋一载。
燧王宫内圣火阁,烛龙长啸一声。
一白发老翁在名册上记了几笔,道:“最后这位新弟子,当属御火宗门下……”
元胡缨坐在椅子上,摇头叹气。显而易见,这新的一批入宫弟子里,又是没有一人能拜入火隐宗。南镇作为火隐宗的独苗,此时站在元胡缨的身边,不由的也跟着师父一起叹了口气。
那名新弟子挠挠头,忽然对那白发老翁道:“老爷爷,我……我其实想进火隐宗……”
此言一出,阁内众人皆惊讶起来。那白发老翁好奇道:“这位弟子何出此言?”
那新弟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嗯……是刚刚在门口的时候,那位师姐要我一定得想方设法进火隐宗的,她说火隐宗的武艺厉害的很……”说着,他伸手指向了吕清荧。
一时间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吕清荧见大家都注视着自己,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忙打断那新弟子的话,说道:“这位小师弟想来是记错了,我只跟他说了火隐宗传授的武艺厉害,却也没说非要让他进火隐宗……”
吕仲焚听了,摇头道:“胡闹,这新弟子最终进入燧王宫的哪个宗派修炼,向来是由烛龙决定的。想去哪个,就去哪个,成何体统……”
那新弟子被呵斥了一顿,心下委屈,不敢再多言。
…
入门仪式结束后,燧王宫内众人照例去往宴客厅用膳。
自陈鑫与何二去了京都之后,每每遇上宫中大事,别的宗门都是一大帮弟子有说有笑聚在一起,唯独火隐宗,只有元胡缨带着南镇一语不发的匆匆跟在众人后面。
在南镇未入火隐宗之前,宫中弟子戏称火隐宗为“三缺一”,到了现在,他们管火隐宗叫做“二人转”。
这时吕清荧看见他师徒二人沉闷的跟在一群御火宗弟子身后,便跑过来对元胡缨笑道:“元师伯,你又不高兴啦。”
元胡缨捋着胡子道:“倒也没有不高兴,我一早便看出来了,今年弟子人数又少,资质又差,想来也没人能入我火隐宗的。”
吕清荧道:“那您老人家却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元胡缨叹了口气道:“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还得跟着边上这个呆驴一起过,心里就难受……”
南镇听了,知道师父在说自己,无辜的挠挠头。
吕清荧帮腔道:“也对,跟着南镇呆久了,只怕脑子都要慢慢生起锈来。”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欢,自向前走去,将南镇撇在原地。
这时南镇听见身边两个新入门的弟子正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道:“哎,你看,那个师姐长得怎么样?”
另一个弟子问道:“哪一个?”
之前那个弟子道:“便是跟着那个矮胖老头走在一起的……”
另一个看了一会儿,道:“嗯,确实比你之前指给我看的那几个师姐要好看。”
南镇听了,心中不快,遂跑到这两个弟子身边,对着他俩的脑袋一人来了一拳。他这一下身手迅捷,便连走在自己后面的几个弟子都没发现。
他满意的快步从那两个新入门弟子的中间穿过,听见他们互相争执道:“你打我做什么?”“明明是你打我才对……”
南镇走进宴客厅,见师父已经一个人在火隐宗的长桌前开吃了。他从玄火宗的人群中间挤了过去,看见周人皎正坐在玄火宗的宗主周筱雨身边,心中忐忑了起来。
原来就在月余前,南镇收到了陈鑫寄来的书信。
自打陈鑫与何二离开了火隐宗之后,长久以来,却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南镇自然是百般想念自己的这两位师兄,平日里,他常常翻阅何二藏在枕头底下的那几本图册,睹物思人。其实那图册本身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几个不穿衣服的人搂搂抱抱,但是想到这是师兄留给自己的,他便也仔细珍藏,不时的拿出来清清上面的灰尘。可是有一次,他翻阅图册时被来火隐宗串门的吕清荧发现了,不仅使得吕清荧大发了一顿脾气,便连这几本图册也一并被她撕的粉碎。
这一下,就连师兄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这让南镇的思念之情日益渐甚。
终于这日,他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进自己的屋内,脚上绑着一封信。
他取下信,只见上面写着“燧王宫火隐宗三弟子南镇收”,打开一看,却是大师兄陈鑫那潦草的笔迹。
信里先是说了一大段对元胡缨和南镇的思念之情,然后又讲了自己的近况,原来陈鑫在那皇宫里当上了巡捕参将。南镇也不知道巡捕参将具体是做什么的,只觉得听起来很威风。
然后陈鑫洋洋洒洒的讲述了自己在皇宫里的见闻,这一段大概写了五六张纸。在信的最后,陈鑫让南镇将自己的消息告知师父元胡缨,并说了,何二也一直想写信,只是他大字不认识几个,只好借陈鑫的信跟元胡缨和南镇问个好。
何二读完后,心里暖洋洋的,脑海里一下子便想象出了陈鑫跟何二吵吵闹闹的写这封信的模样。他将信又读了一遍,刚想收起来,却见信封里又掉落出一个小纸条。
那小纸条上写着,陈鑫除了思念元胡缨他师徒二人,还非常挂念玄火宗的周人皎。所以想要南镇帮个忙,将他留在枕头下的那些写给周人皎的信,全数拿去给周人皎……
南镇看完,会心一笑,立马去陈鑫原先住的屋里找到那些信。此前他几乎都要忘了,其实陈鑫在临走前,便跟他隐约提起过这些事。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南镇却一直没能有机会见到周人皎。终于到了燧王宫内入门仪式这天,南镇心想今日一定能碰上周师姐了,便在一早出门时,将陈鑫的那些信仔仔细细的收在怀里。
此时南镇见了周人皎,心下便寻思着怎么把这些信交给她。
他想着找个机会,趁周人皎一个人独处时,再偷偷摸摸的将这些信件给她,也免得被他人瞧见。结果一顿饭下来,周人皎却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周筱雨的身边。眼看这顿宫宴便要结束,南镇只好深吸一口气,走到玄火宗的桌边。
几个玄火宗的女弟子看见南镇这会儿傻愣愣的站到了她们身后,都偷偷笑起来。南镇面红耳赤,叫了声“周师姐”。
周人皎转过头来,一脸不解的看着他。南镇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掏出一沓信纸,道:“这……这些信,是给你的……”
坐在周人皎边上的周筱雨也看了南镇一眼,却看见了南镇的怀中口袋里,有一颗蓝色的珠子。
周人皎看见南镇递过来的一把皱巴巴的信纸,并没有伸手接过。
玄火宗的那些女弟子噗嗤笑道:“快看啊,火隐宗的人来咱们玄火宗联姻了……”
周人皎瞪她们一眼,她们便不敢再多言。
南镇忙解释道:“这,这不是我写给周师姐的,是我的大师兄陈鑫写给周师姐的,也不知道周师姐你记不记得他。”
周人皎冰冷的脸上却也似乎起来一抹红晕,她自站起来,看也不再看南镇一眼,走出宴客厅去。
坐在一边的元胡缨听说是自己的大徒弟写信给玄火宗的周人皎,也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此时见周人皎走了,摇头叹道:“老大也是脑子不灵光,偏偏叫老三这傻小子替他办事。”
周筱雨见周人皎走了,对南镇笑道:“皎儿的脾气一向如此,我看还得劳烦南师侄改日来我玄火宗跑一趟……”
南镇摸摸脑袋,又将信收好,回去坐下了。
这第一次送信,便吃了个闭门羹,南镇却实在不想再去受那周人皎的古怪脾气了。但是大师兄有托,不得不办。于是到了第二天,他便早早起来,往那玄火宗赶去。
他一路上想着,这次若是那周人皎还是不收,那也只好作罢。
南镇运起火隐术,便也如他师父元胡缨那般,疾步留影,常人看来,只当他一下子消失在眼前。
那玄火宗在燧王宫御兽场边的山峰上。南镇很快便走到了玄火宗的山脚下,想起上一次来这玄火宗,还是大师兄陈鑫带着他来的。这次虽说大师兄不在,但是他到头还是为了大师兄的事,才二次来访。
南镇走到山腰,遇见了几个晨练的弟子。他问了周人皎的住处,几个弟子笑着不答,让他自己上去找。
他只好独自上去,走了一会儿,山林中的悬崖峭壁上出现了一座座楼宇。这时,一个声音道:“你来了。”
南镇循声看去,原来是周筱雨,他忙恭恭敬敬的对周筱雨施礼道:“弟子特地再来找一次周师姐。”
周筱雨温柔的笑道:“我让弟子去喊她,你且先到我那儿坐一会。”
南镇唯唯诺诺道:“不必了……”但那周筱雨扭头便回屋去,她见南镇仍站在原地,笑道:“不需拘礼,进来吧。”
南镇只好跟着进屋去了。只见屋内挂着几幅精致的书画,案前焚着香,烟雾缭绕。
周筱雨自坐下,道:“近几日也不见你师父来我这儿拜访,却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南镇心想师父每日早早出门,我还以为他每天都往玄火宗跑呢,原来却是换了个地方串门……当然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便答道:“弟子却也不知,弟子日日在练武场练功,与师父一日下来,见面的时间也少得很……”
周筱雨笑道:“我玄火宗弟子能有你这般用功便好了。”
南镇脸红了起来,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那周筱雨接着道:“火隐宗内三位弟子,个个习得好武艺。我还总想着要向元宗主讨教,打听打听他是怎么教徒弟的……”
南镇附和了几声,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回去一定会提醒师父,让他老人家平日里多来玄火宗坐坐。
那周筱雨笑了笑,见他穿着一条黄焰白衫,好奇道:“据我所知,南师侄应当早已突破至‘赤炼’之境,却怎么还穿着黄焰衫……”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南镇胸前的黄焰图腾,道:“赶明儿我让那周婆婆给你织一件新的罢。”
南镇忙道:“不敢劳烦周宗主,我自己去找周婆婆便是了。”
其实他师父元胡缨也早就发现自己的三徒弟修行达到了“赤炼”的地步,但是他觉得什么黄焰衫,赤焰衫,到头来不过是一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吕清荧也表示,要是他穿上了赤焰衫,身份上无形的便高出她一等,所以一声令下,不准南镇穿那劳什子赤焰衫。除非哪天吕清荧自己修炼达到了“紫冥火”那一阶段,倒还能考虑让南镇换件衣裳,图个新鲜。
南镇自己倒是无所谓,而且他也觉得,那赤焰有些惹眼。
周筱雨“嗯”了一声,转言道:“皎儿应该已经来了,你去屋外看看罢。”
南镇应声退下,到了屋外,见那周人皎果然过来了。
周人皎原以为是周筱雨找她有事,见南镇从宗主的屋里出来,心下了然,一对秀目盯着南镇。
南镇一时间却又词穷了,周人皎见他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先问道:“你那大师兄陈鑫,不是早就去了京都了吗。”
南镇点头称是。
周人皎道:“若你与他有联系,便告诉他,往后不必再费心写什么信了……”
南镇听了,大概知道周人皎此言所为何意,心里也为大师兄暗暗难过。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见周人皎已然回去了。
南镇叹了口气,大师兄的这些信,最终还是没能送出去。他心想也不知道以后要是碰上了陈鑫,该怎么跟他说。
他一边想着,一边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却是周人皎的声音。
他回过头,愣愣的看着周人皎。
那周人皎似乎是从上面一路追下来的,微微喘着气。她一如既往的面色如冰,盯着南镇看了好一会儿。
南镇被她看得心中发毛。
她柳眉微蹙,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道:“那些信呢?既然你师兄说要交给我,我便先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