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缘

王骏笑吟吟的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小束花,道:“怎么,荧儿,南镇又跑来打扰你么?”

吕清荧见是王骏,便不理他,只问道:“你欺负我的鸟儿吗?”

王骏奇道:“我欺负鸟做什么,若是南镇在这,我倒是愿意欺负欺负他。”

南镇在树丛中听他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碍于吕清荧在场,便没有从树丛中冲出去。

吕清荧不愿跟他胡扯,道:“南镇不在这儿,你若是觉得白天被他交手落了下风,心里难过,倒不用来我这讨安慰。”

王骏听了吕清荧这番话,只恨恨道:“白天若不是我手下留情,必然将南镇打的满地找牙,屁滚尿流。”

吕清荧轻轻啐了一声,她心想南镇被逐出师门,定然闷闷不乐,哪会来找自己,便打算自己回屋里去了。王骏忙追上去道:“荧儿,别走啊,我有事要跟你说。”

吕清荧站住,不耐烦道:“你快说。”

王骏正色道:“我今天跟南镇交手时,只觉他出招用的虽是他火隐宗的功夫,但身内却有一股寒气跟随。那股寒气隐隐约约,极难察觉出来。我跟他对招时,觉得他的手冰冷的狠,一掌过来,我的身上也像被注入了一股寒流。”

吕清荧不屑道:“是吗,我看你被南镇打了一掌,脸红的狠,怎么却是寒气袭身,不是热气扑面呢。”

南镇在树丛里听了,暗觉好笑。

吕清荧这番言语却是彻底激怒了王骏,举手便想狠狠的打吕清荧一掌。南镇见势不妙,刚想冲出去,却见王骏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吕清荧一对俏目瞪着王骏,毫无畏惧之色。

王骏这番虽动怒,但见吕清荧粉面桃红,却又怎么忍心下得去手。沉默半晌,慢慢放下手来,道:“荧儿,就算你喜欢那个叫南镇的野小子,那便又怎样,师父与宫主会让你跟一个不明来历,稀奇古怪的傻小子在一起吗?哼,更何况那小子现在已被逐出火隐宗,只能在燧王宫做个打杂的,燧人后裔喜欢上一个打杂的,真是贻笑大方,玷污燧人血脉!”他越说越离谱,竟哈哈大笑起来。

吕清荧听他这样说,却也不生气,只冷冷道:“我喜欢谁与你无关,但我厌恶你,却得让你知道。”

此言一出,王骏一下子僵住了,他呆呆伫立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与吕清荧自幼生活在一起,虽然平日里吕清荧对他也少有好脸色,但是这么直白的说出“厌恶”二字,还是第一次。

忽然,王骏抬头长啸一声,这啸声引得树丛里杂草四散,落叶飞花。吕清荧不想再理他,转身欲走,却见王骏戛然止住长啸,如丢了魂魄一般,眼眶湿红,跪倒在地。

吕清荧见王骏这般难过,想起自己幼时,他总愿不厌其烦的陪自己玩闹,送一些好玩的小物件给自己,心里也是一阵愧疚。只怪自己刚刚那番话着实过分,伤了王骏的心,便蹲下身子,轻轻扶了扶王骏道:“师兄,对不起,我又惹你生气了……”她见王骏还是呆呆跪着,又道:“其实,南镇啊,何二啊,都只是我的好朋友罢了……我……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南镇躲在树丛里听到这话,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只觉得心情愈发低沉了。他转念想道:“吕师姐说我是她的好朋友,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王骏听吕清荧说她只是待南镇如好友,心中倒是没那么难过了,沙哑着嗓子问道:“那,那师兄待你如何?”

吕清荧轻轻道:“师兄待我很好呀,是我不该奚落你的。”

王骏听她婉言道歉,并没有刚才所言的那么厌恶自己,便缓缓起身,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吕清荧打住。吕清荧柔声道:“我知道师兄对我很好,我却总要令你不高兴,哎,都是我不好。但我把你当做兄长,南镇又是我要好的朋友……我真希望你们也能成为好朋友,大家都能高高兴兴的在一起玩闹练功。师兄……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好不好。”

王骏听她说了这一番话,心中竟觉得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转念又想,本来吕清荧与自己虽然关系从未有多亲热,但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吵大闹,这一切,当然就是因为凭空冒出了南镇这么个傻小子。如果没有南镇,吕清荧又怎么会处处帮衬别人,惹得自己嫉妒。如果没有南镇,自己又怎么会在众人面前大丢脸面,在吕清荧面前下不来台?

如此一想,想要自己与那南镇交好,简直是天方夜谭。

吕清荧见王骏不说话,又道:“师兄,我送你回去吧。”

王骏却低头道:“不必了,是我惊扰了师妹……我,我这便走……”

说着,王骏也没有抬头看吕清荧一眼,匆匆离开了。

吕清荧望着王骏的背影远去,想到自己一时口无遮拦,伤了他的心,不由蹙眉揪着自己的衣角。她在原地站了好久,终于回屋去了。

南镇见吕清荧回去了,这才从树丛里钻出来。他自然也觉得是自己引发了这对师兄妹的争执,心想若是自己不入这燧王宫,在那清水河边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但自己不会像现在这般心情失落,也不会惹得师父,陈鑫,何二,还有吕师姐这样不开心了。

赤湖底。

吕仲焚冷眼看着窖中囚犯,那囚犯也不理他,只顾大口吃喝。吕仲焚待他吃完,见他悠闲得剔起了牙,便转身欲走。却听那囚犯懒洋洋的说道:“怎么,今天这么快就走,难不成你的内力越来越低,只能抵御这半个时辰的寒气了么。”

吕仲焚道:“你却不必如此顾念我,倒是你,在这冰窖中过得越来越不自在了吧。”

那囚犯笑道:“在这儿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神仙日子,何来不自在。”

吕仲焚冷哼一声,道:“既然过得是神仙日子,却怎么又那么想出去?”他见那囚犯不为所动,又道:“这冰石散发出的寒气虽能供你呼吸吐纳,但我看近几日来,寒气愈盛,待到那寒气胜过你体内‘阴极’,便是你水殿的妖法再厉害,也无法再在此存活。”

那囚犯面不改色道:“也好,我水殿中人,生于阴,养于寒。在这冰川寒石里死去,也算善终,还得感谢吕宫主这些年来的款待。”

吕仲焚道:“若真如阁下所言,阁下倒也是个洒脱之人。”他凑到那囚犯面前,接着说道:“只是不知如此洒脱之人,却为何要惊烦周宗主,千方百计的想要告诉她你被关押在这赤湖底呢?”

那囚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已然被吕仲焚发现,却并不惊慌,嘿嘿笑道:“看来你燧王宫的弟子,做事也不太讲究。”

吕仲焚不以为然道:“那小弟子倒是守口如瓶,不管如何逼问他,他都不答,将此事告知于我的,却是周宗主。”

那囚犯原先一脸镇定,听闻此言,竟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

吕仲焚见他终于心中起了波澜,继续道:“不错,周筱雨听说你被关押在此,不但没有想方设法救你出去,反而将你要那小弟子传话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那囚犯虽似受了当头一棒,但也很快回过神来,道:“如此看来,周筱雨忠于燧王宫,绝无二心,这下你可放心了罢。”

吕仲焚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向来知道周宗主乃是个明事理,分得清大情小爱的人。只是那个替你传话的小弟子……”

那囚犯道:“怎么,燧王宫要杀鸡儆猴么?”

吕仲焚不屑道:“我燧王宫行事正大光明,怎会效仿你水殿一般作风。但那小弟子竟能闯入这湖底冰窖且不受寒气困扰,这便有些奇怪了。”他轻描淡写道:“这小弟子跟你水殿的人有什么关系!”

那囚犯笑道:“若是水殿的人入你燧王宫学艺,竟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说明燧王宫的武学连年渐衰。”

吕仲焚疑心更重,道:“倒也未必,当年你水殿,便有这么一个胆大妄为之辈……”

那囚犯听了,悠悠道:“已故之人,不必多谈了,十六年来,你每每逼我传你水殿武学,合练阴阳二气时,却是否还记得你那三弟。”说着,转身躺下,显然不愿再说什么了。

吕仲焚盯着那囚犯的后背,紧咬银牙,那囚犯也不理他,自顾睡去。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这湖底冰窖。

?

南镇漫无目的地走在燧王宫中不知名的小路上。

经历了这一整天的诸多事端,他只觉浑身精疲力尽。眼下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放眼整个燧王宫,不是琼楼玉宇,便是怪石林立,有的树丛中难得有那么一片宽敞平整的土地,南镇刚坐下,那土里却“滋滋”冒出火苗来。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符合“凑合睡一觉”的标准的地方,心想不如丢人丢到底,干脆在“圣火阁”门前大大方方的躺上一夜得了。只是更让人沮丧的是,他入宫近两月,依旧找不着去往“圣火阁”的路。

他当然也想过要回到清水河边自己的小木屋中去,显然那儿才是自己最该呆的地方。可是当初进这燧王宫时,有于立等人带着他,如今要想出去,凭他自己的寻路能力,也只能靠误打误撞了。

“倒宁愿宫主痛痛快快的将自己逐出门去,”南镇喃喃自语道:“省心省事,也免得找路。”

南镇正胡思乱想着,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径幽深处,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股清香。他愈闻愈觉得这香味十分熟悉,突然想起这是吕清荧身上的味道,心下惊奇,难道自己东闯西撞,却又逛回吕师姐居住的小院了么。

他环顾四周,一再推敲,最终确认这里并不是吕清荧的小院。只是这股清香确实和吕清荧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不由的怀疑起自己的鼻子来,难不成自己的鼻子也跟脑子一样开始找不到北了吗。

微风拂过,吹得草木沙沙作响。南镇往脚下看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儿生长着一大片紫色的小花,正是南镇之前在吕清荧的房门前见到过的那种。

这花香虽不扑鼻,却也使得南镇的心情愉快了起来。他往花丛中走去,然而这片花丛却比他想象中要广阔的多。南镇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这紫色花丛中。

日月石散发出淡淡清光,沐浴风中,花影摇曳,南镇张开双臂,只想永远呆在此地,哪儿都不去。他沉醉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姿势让自己摆起来有些傻里傻气,虽四下无人,自己也挠头傻笑起来。

正笑着,却听见不远处也传来一声浅笑,吓得南镇一个激灵,两脚拌蒜,摔在花丛里。这一跤摔的南镇七荤八素,他晕乎乎的抬起头,透过花丛,隐约看见一白衣女子抱膝坐在花丛中,不是吕清荧是谁。

吕清荧见他半仰着头呆呆看着自己,脸上红晕渐起,没好气道:“怎么,摔傻了么。”

南镇见到吕清荧,却是心花怒放,一骨碌站起来,几大步跨到吕清荧身边,笑道:“吕师姐,原来是你,我刚刚便总觉得闻到了你身上的香味呢。”

吕清荧轻啐一声,道:“油口滑舌,”转言又笑道:“想不到我这南镇小师弟却也浪漫得紧,方才看你张开手那样子,弄得我直想笑,又不敢惊扰你赏花,可憋坏我了。”

南镇支支吾吾的辩解了几句,忽见她眼眶湿润,面有泪痕,便问道:“吕师姐,你怎么哭了?”

吕清荧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道:“哭了就哭了,非得说出来么。”

南镇忙道:“不用说不用说,我哭的时候也不喜欢被别人看见。”他一时语塞,没头没脑道:“师姐你看,今晚的月亮特别大。”

吕清荧见他恢复了笨头笨脑的常态,笑道:“在燧王宫待了这么久,却还是分不清月亮和日月石。”

南镇这才想起燧王宫里不见天日,哪有什么月亮,应声道:“对,是日月石,今晚的日月石特别大。”

吕清荧听他越说越离谱,也不打算纠正他,其实日月石向来都是一样大小的。

他俩遍在花丛中静静的看着日月石,沉默良久,吕清荧忽然说道:“我好想出去看看外面世界里的月亮。”

南镇问道:“师姐没见过月亮么。”

吕清荧白了他一眼,道:“你这记性真是……难道忘了是谁陪你入宫的了么。”

南镇饶头道:“是啊,师姐去过外面,自然见过月亮的,我却忘了。”

吕清荧也算是习惯了他的呆气,懒得再数落他,自望着日月石,问道:“那你觉得是外面的月亮好看,还是这儿的日月石好看。”

南镇一口笃定道:“当然是月亮好看了,我独自住在清水河边时,每到夏天,便躺在河边,一个人数月亮……”

吕清荧被他这番话逗笑了,道:“别人都说数星星,你却数月亮,天上只有一个月亮,用得着数么。”

南镇正色道:“就是因为星星太多了,数不过来,所以我只能数月亮了……而且每到夏天的时候,清水河边上总会飞着好多好多的萤火虫,有时候我抬眼看去,都分不清哪颗是星星,哪颗是萤火虫……那就更加数不清了。”

吕清荧好奇道:“萤火虫,那是什么样子的。”

南镇一时语结,描述了半天也说不清萤火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只好说:“下次我带师姐去看,你便知道了……”

吕清荧道:“也是,再好看的东西,从你口中说出来,也会大打折扣,还得我自己去看看。”

南镇不好意思的笑着,此时日月石光芒渐亮,南镇虽盼着夜晚越长越好,却也只能问道:“吕师姐,你不回去休息吗?”

吕清荧摇头道:“不回去。”

南镇不解道:“可是师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吕清荧答道:“我来这儿看爹和娘。”

南镇知道吕清荧的父亲母亲去世已久,便不再多言。只听吕清荧继续说道:“可是到了这儿,却又不想去打扰他们了……”

南镇问道:“为什么?”

吕清荧道:“我只觉得这儿如此静谧,又有风儿,又有花儿。说不定爹和娘正在享受这份安详的时光呢,就像你之前那样。”她转头看着南镇,微笑道:“所以我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南镇想了想,道:“不对不对,正因这美妙时光片刻难求,所以更值得和爱的人在一起慢慢享受,对吗?”说着,他伸手对吕清荧道:“走,去看他们吧”

吕清荧听了南镇这番话,眼眶又红了起来。她牵住南镇的手,觉得他的手宽大且温暖,就像幼时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样,使她觉得无比安心,便任由他拉着自己往花丛中走去。走了一会,吕清荧回过神来,问道:“你知道我爹和我娘的墓碑在哪儿吗?”

南镇握着吕清荧的手,只觉心神荡漾,不知该握得轻一些,还是该握得紧一些。听到吕清荧问话,才想起自己正牵着她在花丛中乱走。

吕清荧见他一下子呆在原地不走了,心道:“亏他刚刚才温情款款的说了那么一番话,不想这么快便又呆气毕露了。”便拉着南镇,让他跟自己走。

两人在花丛中又走了好久,南镇这才看见不远处立着一座巨大的墓碑,他仔细瞧去,见墓碑虽大,上面却光滑平整,并没有如其他墓碑一般刻上逝者的名字。他们又走近一些,却见吕叔烔墓前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一袭紫袍随风摆动。他回过头来,虎目如炬,唇上蓄须,却是燧王宫主吕仲焚。

南镇见了吕仲焚,心下紧张,忽然发现自己还握着吕清荧的手,忙一把松开。

吕清荧见到伯父,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没有惊慌。但她见南镇松开自己的手,却不高兴,拉过南镇的手再次紧紧牵住。

三人对视,空气似乎静止了。过了一会儿,吕仲焚似有话说,却又转身走了,只不过一瞬间,便消失在了花丛远端,只留下吕清荧和南镇站在墓碑前。

风更大了,将墓前那一把摆得整整齐齐的紫花吹散。

紫花随风微颤,吕清荧牵着南镇的手,痴痴看着那座高大的墓碑。

南镇见风将吕清荧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了,替她拢了拢鬓发,忽然没缘由的问道:“吕师姐,你当我是好朋友么?”

吕清荧一怔,随即明白之前在自己的小院前,她与王骏的对话,都被南镇听见了。

她没有回答南镇,只在心中默念:“荧儿喜欢的,爹和娘向来也都是喜欢的……现在荧儿好想去看那些飞在星星中间的萤火虫,想必爹和娘也一样好想去看吧……”

她悄悄的看了南镇一眼。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记得,要带我去看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