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多问些东西。”回去的路上，张老头嘟囔道。

唐少卿转了转核桃，无奈地说：“你当真不知道他认出你了么？”

张老头心里一咯噔，这鬼手王咋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猜出来的，但是他绝对是认出了你，不然他不会对我们说这么多。唐家的面子，最多糊弄糊弄刚出来倒斗的娃娃。”一阵冷风吹来，寒凉的雪花落了唐少卿一脸，“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呐。”

张老头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良久，唐少卿缓缓地问：“真的要走么？在唐家不是挺好的么。”

张老头没说话。

前方满地的积雪上，被人踩出了一道又一道崎岖的小路。

唐少卿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父亲和这份家业，我真想和你一起带着茉莉和孩子走。眼下的时局，真的不太平。”张老头淡淡地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是断断不会走的。对我而言，天大地大随处是家。然而我现在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上次被一路凌辱拖到农村去的事情就绝不能再发生。”

唐少卿没有说话，周围的雪花纷纷扬扬，寂静无声。

到了唐家时，茉莉已经帮锦枝打理好了一切，哪怕还在床上坐月子，茉莉也连熬了几夜帮锦枝做了一件全新的棉袄，连里面的棉花胎都是新的。不知为何，茉莉第一眼看到锦枝就很喜欢这个善良纯真的姑娘，对她好也不全是因为他是张老头的徒弟。一起住了小半年，突然她要走了，茉莉挺舍不得的。

“锦枝，过来。”张老头在堂屋喊了一声，锦枝便从茉莉屋里连忙跑出来了。

“师父。”锦枝在唐家住了几个月，和大家都已经很熟了。张老头让她把冰玉拿给唐少卿看看，便又让她去同茉莉玩了。

唐少卿端详了许久，一无所获。“感觉比冰玉通透了很多，手感也好。触手生温，是块冬暖夏凉的好玉。这里面的红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封建君主专制的宋代……普通人家绝不会有这东西。看样子，应该和宫里有关系。”说完把冰玉又给了张老头。张老头看了许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可能是天外陨石。”唐少卿顿了顿说。张老头白了他一眼：“你他妈逗我么。天外陨石里有只龙？”

唐少卿摊开了手掌，谁知道了。要是老爷子没痴呆，或许还能说出个所以然。

夜里，张老头割破手指写符的时候，锦枝敲响了他的房门。“

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赶路呢。”张老头放下了手中的笔，关心地问。

锦枝摇了摇嘴唇，小心道：“师父，我想把那朵莲花送给茉莉，可以吗？”

张老头微微一笑：“你的东西，想送给谁都可以啊。不过那块冰玉可得好好留着，可能与你的身世有关。”

锦枝嫣然一笑：“我只是怕我带出来的东西不吉利，会冲撞了茉莉姐。”

张老头摸了摸她的头：“不会的，快去睡吧，夜里凉。”

“嗯！”锦枝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回房睡觉了。

唐少卿房里，夫妇俩正在帮他们打点着行装。茉莉不光给锦枝准备了新棉袄，还送了她一串珍珠项链。唐少卿从地下室拿了三根金条，让茉莉塞在了锦枝的棉袄里。“张先生平时一个人随便惯了，锦枝却是个娇嫩的丫头，也不知道张先生能不能照顾好她。”茉莉帮他们系着包袱，自言自语道。唐少卿笑了，打趣地说：“你放心吧，那老东西心疼锦枝心疼得不得了，断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的。”

茉莉不放心，又塞了几付金耳环进去。“我坐月子的时间，亏了那丫头人前人后伺候我陪我聊天解闷。她们要走了，还真是舍不得。”唐少卿拍了拍茉莉的肩膀，“会回来的。等时局稳定了他们就回来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锦枝便起床了。堂屋里，茉莉的小孩睡得正香甜，锦枝每次看着这个圆乎乎小鼻子小眼的小家伙，都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锦枝很想送给这个小孩一些什么的，昨晚她正要拆了冠服上的珍珠给小家伙做一件珍珠锦缎小褂，又怕自己的衣服湿气重不吉利，只好放下了剪子。

“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要不你给取一个吧。”唐少卿挽着刚能下床的茉莉，微笑着说。锦枝眨着眼睛拱了拱鼻：“才不要，这个小家伙当然要最有福气的人取名字才好。”

“哦？”唐少卿笑了笑，“那你觉得谁才最有福气啊？”

锦枝歪头想了半晌都想不出来，在她眼里，除了自己是从不吉利的墓里走出来的，其他人都是有福气的。

张老头从院子里走了过来，故作愠怒道：“谁为难我徒弟呐？看我不揍死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唐少卿。茉莉被他俩逗乐了，笑得合不拢嘴。张老头走到小孩子旁边，掏出了折好的符文，挂在了小东西的脖子上。“带上了这个，宝宝才是最有福气的人。”

唐少卿转了转核桃，挑着眉毛故作不屑地说：“你给我儿子挂了个什么玩意。跟你一样丑。”

张老头也不理他，哼了一声：“这可是趋吉避祸的好东西，有了它，什么邪魔歪道都不能近他的身。”

唐少卿怒了：“他妈的老子认识你那么多年，你怎么没帮我写几个带着，我每次下斗碰到血粽子绿粽子黑粽子，不知道多危险。”

茉莉是彻底乐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锦枝听不懂什么“下斗”“粽子”，歪着脑袋一头雾水。

张老头嘻嘻地笑着：“这可是我的血写的，你要知道，我怕疼。”唐少卿一边扶茉莉坐下，一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说真的，给孩子取个名吧，我的大福星。”唐少卿看着张老头，笑着说。

张老头思索了一会，认真地说：“我觉得唐二蛋这个名字不错，很符合他爹的气质。”唐少卿直接把手边的包袱丢给他，让他滚蛋了。

早饭之后，张老头便要走了。茉莉刚生完孩子不能走远，只好在家里呆着。她把锦枝送的镂空十二瓣金丝莲花放在了地下室最隐秘的地方好生保管着。唐少卿送他们，一直送到了北 京城外。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唐少卿送完他们回家之后，顿时觉得空荡荡的屋子冷清了许多。或许自己真的要老了，唐少卿心想。

只是张老头永远都不会想到，就在他到了香港的第二个年头，唐家遭到了灭顶之灾。就是那个深夜里为张老头开门的伙计告了密，唐少卿被打成了反动派，被捆着送去了西北大荒漠改造。唐家的地下室也被红卫兵发现了，里面的琳琅古玩全被砸碎，价值连城的字画也全都付之一炬，就连锦枝的十二瓣镂空莲花也被一板砖拍扁了。

原本痴呆的唐家老爷，在抄家的人冲进家门的那一刹那掏出了床底私藏多年的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茉莉自唐少卿被带走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几个月便离开了人世。

一阵冷风刮来，吹开了张老头的家门，供台上的香烛也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灭了。锦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起身合上了门。张老头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上了香烛，冷不丁地叹了一口气：“这天，真是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