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也无风雨也无晴【墨冰仙—琅尘】
蜀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没见过亲生的爹娘,而我养我的爹是蜀山弟子,据说他当年暗恋我娘,他二人还是青梅竹马,但无奈颇得蜀山器重便一早入了道去了山上,而我娘便顺风顺水地嫁人生子,不过在我看来,爹他一生都没寻清楚自己的“道”是什么。
我的出生时伴随着娘的离世,听说我还没彻底落地,娘便已经气绝,而我亲爹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听说他是个战将,马革裹尸是必然的命运,不过后来,他效忠的临安王成功地登上了皇位,也算他没有白白牺牲,只是娘却没有撑到为功臣亲眷封诰这一天。
不知道我亲爹去世后,有没有南飞的燕为娘衔来一朵二月花。
反正就是这般,我被干爹带回了蜀山,我也一直视他为亲爹,但也是因为他一路抱着我御剑,辛辛苦苦修炼了二十几年的功力被吸走了一半,也就再难得到蜀山派重用。好在那时我还是个婴儿,否则爹最轻也是个轻伤。
也因此,我从来不碰任何人,别人也不敢碰我,他们才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得的一点修为都贡献给了自然草木。
刚开始他们说我赖皮,随着年龄增长这股力量越来越强,他们便说,我是个怪物。
开始的时候,我会在意,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练练剑,学些奇门遁甲研究些失传的上古秘术什么的,也算是逍遥快活。
蜀山派一直看我看得紧,嘴上说是怕我被妖魔利用,但实际上他们也怕我被别派抢了去,因为那时候仙门第一大门派还是蜀山派,不过已然是一代不如一代,面对长留崛起、蓬莱、太白、茅山等原先不起眼的门派渐渐兴盛,还是不得不防。
这些,我从小就看的清楚,只是从来不理会,因为我还是喜欢蜀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前生今世的牵念。后来偶然的一个机会,我证实了这一点,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什么前生这般虚幻的东西。
爹是在耄耋之年寿终正寝,他自从陨了灵力之后,便淡出其他弟子的视线,而蜀山派一直是青黄交接,少他一个也不少。那些曾经嫉妒爹从前风光的败类弟子也有讥讽挑衅,爹心平气和倒也不和他们计较,而在我淡淡地出手废了其中一个后,他们便再也不敢猖獗,但从那之后,我怪物之名传得更盛,不仅是那些女弟子一脸可惜地绕着我走,就连几个中年的厨娘也背地里窃窃私语。我无奈,只是任他们随意传谣言去。爹去世后,我便在后山自己辟了个地方,远离蜀山派的宫宇和纷杂的人群,蜀山派给了我一个长老的名号,只因我的剑术和秘术已经臻于大成,他们不想平白放过。
偶尔抬头看看飞过的仙鹤,热闹的蘸坛,然后转过身,不过抛了一世繁华。
坐拥山水,对一张琴一溪云,白纸丹青。
那时候我觉得时间一切都是如此,直到她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孤独,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后来才懂得,未经历过热闹,怎能容得下孤独。
虽说是蜀道难,但蜀中却是富庶,这一日蜀山半山处搬来了一户人家,所建的民居虽说并不富丽,但处处大气,倒像是富人家的山居别业。
有一晚,我在山上闲逛,循着酒香找到了这户人家,悄悄潜进去看到一个姑娘在酿酒,我只道是寻常酒娘,便问她这是什么酒。
许是我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她眼含惊诧却不慌乱:“你是谁?”
我一袭白衣上绘着水墨,看起来不像坏人,便直接道:“蜀山仙人。”
“仙人都不知道门上有门环吗?”
“抱歉,只是寻香而来,没想到竟有人再此。”
她毫不避讳地打量我几眼,道:“这叫醉人间,是茶不是酒。”
她拿了个茶盏,盛了半杯递给我,我还心下疑问,这明明就是酿酒,怎么说是茶呢?一口饮进去,发觉味道香醇,入喉带着秋日的清爽,但——这明明就是酒。
“这就是酒,不是什么茶。”我道。
“这是茶,因为它不醉人,醉心。”
这算个什么解释?我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却被她叫住:
“哎——你这样就要走呀?也得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吧?”
“墨冰仙。”
“哦…我叫渌波,宁渌波。”
许是第一次见面便被她茶呀酒呀的诓了一次,便总忍不住再次接近,这一来二去倒也熟悉了,才知道她本不是什么酒娘,而是这户人家的小姐。我虽素来远离众人,但也时常下山四处走走,知道寻常人家的小姐是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哪里像宁渌波一样下厨酿酒亲力亲为。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闺秀柔弱内敛,妖族女妩媚放肆,仙门女弟子英气傲骨,而她…我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看似较弱,嘴上从不饶人,看似天真,言语中偶尔带了机锋,看似爱玩闹,却常常能洞察人心。
“墨冰,你为什么总和别人离得那么远?”
“如果不想被伤到,还是不要近我三尺之内。”
她直接冲上来,道:“我偏不信!”
我一惊,已经飞身而起站在房檐上,薄怒地看着她,她迎着我的目光道:“你不说出个原因来,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讨厌我才一直离得那么远,还是另有隐情?”
我看着她微红的脸,心头几分不爽彻底烟消云散:“我生来便会吞噬生命力或者灵力,为了你好,你还是离我远一些。”
其实那时,心底的慌乱和担忧远比那一点点怒意更甚,只是当时没放在心上而已。
见我这幅表情,她乖巧地收了声,以后也乖乖地离我三尺之外,而这个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她,后来我才发现,我真的看不透她。
天色迟暮,树林阴翳,我突然有感而乘兴谱曲,一曲琴音既成,便想去寻她听一听,却听见她和自家老仆的对话:
“现如今京兆形势变动甚大,三皇子拉拢了右相,而二皇子早早将左相收于囊中,已成势均力敌之势。”
“小姐,还有半月你便要及笄了,随后便是回京嫁入太子府,整个宁家都压在了太子的身上,如今太子这般式微…”
“太子还坚持我为良娣吗?”
“据报,日前太子已经松口,许以太子妃之位,不过小姐一定要这般要求吗?”
“我要东宫金印,主人的位置,不仅仅是以后的行事更方便,而且是要断了太子的退路,教他不得不彻底依赖宁家。至于二皇子和三皇子,随它去,只要太子稳稳握着京畿御林军便可,还有告诉太子最好以大婚为由避避风头,顺便把兵部的军权交了。”
“这是为何?”
“因为朝堂要乱起来了,我已经告诉父亲让手下言官上书弹劾三皇子结党营私,矛头直指左相,再让太子埋在二皇子的谋士们劝他下来分一杯羹,两虎相争,皇上必定会问询太子意见,记着,叫太子慎重些回答。”
“是。”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我站在半合的窗弦旁想着,竟然觉得有几分不悦,但我想我更不爽的是她瞒了太多事情不告诉我。
我第一次主动动用自己的能力,看她的内心,我却看到了漫天白雪一般的空虚。她肩负着家族命运,只能在些许缝隙中,做她自己。
我有些心疼,隔着窗户纸,我伸出手去抚摸她脸颊的剪影,只能这般远远的,幻想着她肌肤的触感。
她的笑,她的玩闹,亦是无奈。
后来,我把新谱的曲弹给她听,心思却不在琴上,原本该是夕阳浅映,鸣虫归蛰,平白多了些许杂念。果然,她敏锐地听出来了,对我道:“墨冰,你也该知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我洒脱一笑,道:“我自然知道。”
落木萧萧,竟是片刻的无言静寂。
我似乎能听见夕阳敛去最后一缕光芒的金乌翅膀声,也似乎能听见她眼眸的流转。
错就错在,不该太认真。
后来又想,错也是错在,那时候没有认真。
半月后,她走了,衣着光鲜,眉眼具是被妆容蒙上,让人看不清真假,驷马并驾的香车把她接走,轿子后还跟着长长的依仗。
而那院落已然空了,满院鲜花怒放,挂着热闹的红纱,牌匾亦是烫金的大字,这是短短三天做出的繁华。
而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院落里摆着一把琴,桐木的,是她收藏的一把古琴,平时很是心疼,从不让我上手弹,而如今到底是留给我了。
我抱起那把琴,抚过琴身上的流水断,是我最喜欢的师旷式。轻轻拨音,便感到声音淌淌流出,有如玉磐、流星飒沓之感。
我想,她是给留个纪念吧,而她自己,再也不需要弹这把琴了。
那之后,我又做回自己,却又忍不住常常想起她,她是不是也会会在灯光如豆的时候看着高高的屋檐,想起昔日蜀山的光景。
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便是朋友吧。
只是不知为何,我感觉到了夜的冷和孤独,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一人。
有一次,我梦到我自己站在雪山之巅,看着万物流逝,独我一人抛弃这世间万物,而世间万物也早已经忘掉了我。
我才发现,自己是一抹影子,潜藏在浮世后的影子。
我又觉得不甘,便走出了蜀山,用双脚踏过山川万里,偶尔看到妖魔横行还会出一出手,墨冰仙的名号也在六界传了开去。在茶肆酒招,也听闻了坊间的议论,从二皇子三皇子渐渐被打压下去,到太子顺利登基后还未举行册后大典便先行封了个贵妃,还有些说书人说,宁家势强,早晚要被新君拿来当刀上鱼肉。
我想着,这新君能顺利登位还是一半靠渌波的聪慧,想来他必是抵不过渌波的,不过虽说如此,心里还是难免挂念。
便是这样,大概过了廿余年,我在六界笑傲,她在京畿的四脚的天空下,守护着自己的家族和背负的命运。
我一贯是不信命的,但很多时候又无可奈何,比如我身上这怪异的力量,比如面对她决绝的坚持。
后来一则消息传来,皇后病笃。
我心头一惊,二话没说便御风赶到皇宫,皇宫虽然很大,找到她的居所却也不难,我从天而降,吓得宫女太监们纷纷乱窜,还有的叫了戍卫来。
我淡笑地道:“我是蜀山仙人,你们退开。”
我走到大门前,门是紧闭着的,刚要推门而入,耳畔便传入熟悉的嗓音,却多了几份龙钟的沙哑:“墨冰,不要进来。”
我停下了脚步,道:“渌波,相识一场,至少让我为你弹支曲子。”
“不必,你走吧,如今我的心境,已经听不得你的曲子了。”
我原本可以用观微之术看她境况,但还是没这样做,顺了她的意我站在门扉外,感觉到里面的气息一点点地淡去,直至全然消失。
我抱着琴,心下复杂难言,但觉得闷闷的,第一次感觉到世间种种颇多无奈,即便是仙,依旧有其不能做到的遗憾。
我终是不能再见她一面。
听闻从前有一帝王宠姬,因年迈色衰而闭门幽居,她临死前最后一次见帝王便是蒙着面,这样帝王便永远记住了她,而且心底永远是最美的容颜。渌波会不会亦是如此想的?可这样是做给心上人的,我是她的心上人吗?
这些,我永远都不能得知。
只说是逆旅,是过客,擦肩的瞬间,是有情还是无情?
宁渌波死后,宁家宛若树倒猢狲散,而那个皇帝快刀斩乱麻地收拾掉了宁家,一时间宛若大厦倾塌。
他实在是忘恩负义,虽然帝王之术素来如此,他还算给面子的,没有在渌波活着的时候下杀手。我出手教训了他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威胁了两只流落人间的孤魂野鬼去吓他,结果把他吓出病来,半月不到就一命呜呼。
仙门众人到如今为之依旧在因此事诟病于我,我全然当耳旁风,潇洒于世,想做便做了,苍生六界阴阳平衡之类的,与我何干。
我又回到了蜀山,似乎只有蜀山能够让我心安一些。我还是会时常抚琴,而至今都不值这把琴的名字,倘若当年的宁渌波还在,定会阴阳怪气地告诉我——它叫琴。之后再诡辩些什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类的。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我已经要淡忘时间的流逝,也淡忘了宁渌波的样子,只记得她的眉飞色舞的神采和俏皮的语气。
琴上的流水断越发的深了。
长留崛起,妖魔两界共尊一君,神器被盗,妖神出事,六界动荡难安…
这一切似是与我无关,直到摩严找到我,对着我直直的跪下去——
不得不说,我愣住了。
认识摩严的时候是一年的群仙宴,那时候长留掌门还不是白子画,几杯酒下肚,便觉得他生性严谨却也是高傲非常,不是个会低头的人物。
我问:“你现在是求我帮你削弱妖神,同时对付你儿子?”
他脸色惨白,却还是坚定地点头。
我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同意了。
被人当成替身的感觉很不好,我又想到那时渌波刚刚走的时候做过的梦,我就像这世间的一道影子一般寂寥,而这一回,我又成了白子画的影子。
世人所说的妖孽祸害,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倒是与当年的渌波有些许相似,只是我早已忘了渌波长什么样子。
“这不是酒,这是茶,名叫‘醉人间’,有酒的香气,但是不会醉人,只会醉心。”我学着渌波当年的话,这样对她说。
她只是窘迫地低头,抿了一小口,眼中还是迷糊得紧。
我心中想,果然时间再没有一个宁渌波。
而这回我给小骨喝的的确是茶,按照当年的香醇,自己慢慢调配出来的。
我从没有深想过有关于情,也许是与人接触多为萍水,况且所熟悉的人不是仙心恒久便是像渌波那般一贯把情放在其他事情的后面。
而小骨,她只有白子画,一切付出也只为了白子画,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当窥探了她的记忆的那一刻,我只余震惊与怜惜——这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上,她失去了多少,又积攒了多少愧疚在心中?而这些年她又是如何撑过来的?
而我,不过是众仙当中算计她的一个而已。
只是一旦看懂了她,又如何能对她下手?
一个情字,至于深处,真的能够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白子画,你何德何能!
“墨冰仙,你这是在出神?”
我骤然被打断思绪,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恢复了的小骨,以及坐在她旁边冰心依旧的白子画。
清风吹起,桃花花瓣翩然而落,带了茶香,沉淀了几多岁月。
我笑道:“你们今日特地把我从蜀山叫来,不是单为了请我喝茶吧?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我直视白子画,而他似不愿看我一般,只顾盯着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小骨。
小骨笑眯眯地从袖中抽出一面古老雕双凤的铜镜来,道:“为了让我神魂归位,你出了不少力,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先别看,回蜀山再看。”
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夫妻,他们对视一眼,小骨似是有些羞赧地对着白子画撒娇,白子画虽然面色依旧,但眼中却是含了无奈的宠溺。
我心头有些发酸。
待会去之后我才突然想起,这东西是冥界专有的,前孽镜。
透过前孽镜我才知道,渌波在前一世欠了那个皇帝,于是这一世便要用尽一生的辛苦劳累补偿与他。
我不禁感叹,所谓世间轮回,是否亦是如此。
看罢宁渌波的前尘,我又看到了别的——一个名叫琅尘的神,虽然到现在我都不会相信我的前世是个女人。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情我能理解——渴望爱而不能得。
其实一切不过是一个像文人笔下的戏而已,伏羲爱上了女娲,爱而不得,便诅咒了女娲除了他之外一生再无男人可爱,而琅氏族脉先祖为女娲扛下了这个诅咒,至此历代琅氏女便会孤独一生。
说起来,还算是琅尘倒霉,面对烽烟,始终独自一人,就连死去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殿,看着燃着自己灵魂的本命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她亲眼见花千骨一心为画柝,眼底藏了深深的艳羡,这情绪,我感同身受。
我想,琅尘她是带着城主的面具太久,已经摘不下来了。
不知为何,那些远古的烽烟居然渐渐在我眼前清晰了起来,因为琅尘所愿,我真的是一张琴一溪云,水墨丹青,我却不觉得有多快活。
再看他们许多人——
长风、碧霄只希望与画柝为伴,共守一份功业,而白子画却最终将手中之剑直向摩严。
浮屠法祀一笑泯恩仇,而斗阑干和南岭寒终成兄弟,可他们又在战神的路上几经坎坷,一流落蛮荒,另一个不惜为兄长与天庭不睦。
潋滟一心嫁给战神,而蓝雨澜风为了一个斗阑干又付了多少人,洒落多少鲛人泪。
紫凤凰只因思慕一人而放弃盘古之心,而紫薰浅夏堕了仙身,最终却放弃了这份情。
琮朗想要一光明正大的身份足以顶天立地,而轩辕朗却被困于帝位奈何渴望着游侠的豪迈。
流岚想要平凡的人生与真挚的情感,而轻水却不喜自己的平庸,嫉妒花千骨,还苦苦等了轩辕朗十几年。
孟章希望自己能学会些许圆滑,便不用再出现被禁足等事,而落十一被寄予众望颇得长辈欢心,但却师门糖宝情义两难全。
破空只求一壶酒,甘当浮世朽木,但清流奈何门规还是喝酒会被摩严教训,他也真的能靠喝酒而解愁?
甚至还有符轻烟,世事轮回她还是爱上了前一世亲手杀了她的人。
我笑了笑…也许只有幽若这丫头命运最好了吧,心性单纯,怕是上天也会爱怜,可是又有谁能知晓后事?
我对着朗朗夜空抚琴,时而铿锵时而柔和,时而沉思时而凝重。
若说有情,还似无情,无情却也有情。
就像这所谓的命运,对六界众生一样。
也许有一日,我也能真正地投入全身心地爱一次,不必再艳羡白子画和小骨,不必再像云宫那时一样,出现得太晚已然没有了机会。
如今料峭春寒吹酒醒,我抛开了镜子,回首萧瑟处,宛若这众生一起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