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犹恐相逢是梦中【白子画---画柝】
听师父说,我出生于富庶之家,但颇有仙缘根骨,便与我家人商议,带我回了长留山。似是天生的一般,我寡情淡然,不挂世事。
入门的第一天,师父便带我去了祭坛和祖师殿,我对着殿上排开的牌位拜下,道:“弟子白子画,一心向道,承蒙师父不弃,有幸拜入长留,必当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宵衣旰食,虚极静笃,以报师父及长留恩情,列仙为证。”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笑了,当时不觉得,但在后来想起来才觉得他笑得何其怪异,就像蛰伏了很久的狐狸。原来他早就算好了,要培养我做下一任的掌门,我若能成长得快,他也就能更早一日地卸下肩上的担子,云游四方。至于师兄,他说将来必是我的肱骨,但他根骨并不如我,是以不能代替我。
听了这些话,我心中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同师父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达到师父的境地,便同意接任长留掌门。
听了这话,他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凶神恶煞地道:“你要是连我都超越不了,还留你做什么?此类话若再说,便快快下了山去!”
我很是无奈地对师父拱手赔礼。
其实若说我们师兄弟三人,还是笙箫默和师父的性子最像,也是最得师父欢心。他生性爱玩些,常常闯出祸来,又能把师父哄好。
就连他有一次把师父从群仙宴偷回来的赤鱬拔得没了鱼鳍,师父被气得暴跳如雷,罚他跪了三天三夜,还是被他懒懒的笑容给浇灭了火气。
其实每次师父责骂于他,眼中总闪过那么一丝骄傲,仿佛再说:我的弟子便就是这般不透常理,潇洒人世。
也许舐犊之情便是类似吧。
而师父对着我时,则永远都是满满的期待和嘱托。我只道,不能辜负了他的期望,朝夕深究剑法五行术,当我试着把所有的属性放在一起练时,师父阻止我,道:“五行术相生相克,而人自身也会有五行之分,若修炼了相克的术法便会自伤,快快断了贯通五行的念头,只则其一修行。”
我没有反驳,但心中还是不服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另辟蹊径让小骨以此方法修炼。但我自己还是按照师父的说法,先修了水属,有所成就后又开始研习木属。
师父只是看着我摇头,道:“为师三徒,你看起来最随性淡然,其实是最有原则最固执的。也罢,你好自为之。”
我敛了眉不说话,而腰间师父亲传的断念却发出柔和的光,似在安慰我。断念常常这样,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感觉敏锐的人,但当初接了断念剑在手,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我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柄剑,不属于我,但却与我血脉相连。
也许从那时,我便在等,等着断念真正的主人出现,我便把这剑甘愿赠予。
我从未相信,或是说在意过什么前生今世,但就在我飞升成仙的那一刻,眼前竟闪过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晦暗的花甬,长须的青龙,坍塌的坛庙,暗紫色的天空,还有火红的扶桑开遍之下一颗栓了链子的树,树梢栖了只金乌。
其实更多的是一双眼眸,单纯的,美丽动人。
而在之后,当师父正式把掌门之位传与我,我的额头上印下了鲜红的掌门印记,仿佛整个仙界的存亡都压上我的双肩,印在我的心上。当我接了掌门佩剑横霜剑时,剑上的流苏割得我手有些痛感,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直接闯入我的脑海:
“师父!!——”
我心中一震,再一抬头,便是师父将掌门印信递到我面前,我忙摒除了杂念接了过来。随后便响起彻霄的钟声,浑厚似是来自远古的诉说。
而方才那一声凄厉,再无迹可寻。
师父曾经为我批了一卦,原来有四句,但他只告诉了我其中两句: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选自古剑奇谭外传天墉旧事)
他说,后两句,我日后若有机缘,必会得知。
我点了点头。
长留三尊正式执掌长留之后,师兄师弟也相继开府收徒,师兄说,仙界术法要有人传承下去,平日也催着我开府。我心里也明白,也不是没动过收徒的念头,可是每当这样想,就莫名地有一种背叛感,就好像我违背了什么誓言一样。
长留山的名号越来越响,一代代也不乏天资聪颖根骨绝佳的弟子,但我始终未曾开府,只因为这些弟子虽好,却差了点什么,就像一盏八分烫的茶,到底也不如我想要的七分那般香醇。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出现了。
现在想想却觉得恍惚,不论前生今世,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都是那般狼狈,却又单纯地不可置信。
当她跪下高举传音螺时,我感觉到了她身上不详的气息,百般窥探天意只觉得模糊难测,无家可归甚是可怜,千里跋涉又甚是辛苦,我将她带回长留,只想为她找一个屋檐,找一个地方安身立命。
她想拜我为师,而我隐约算出,我们二人有师徒之缘,便对她说,一年为期,以示考察。我也想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期盼。
若说帮她在茅山派树立威信,方法多得很,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传了断念给她,看她御剑而飞,竟有几分满足感,夜空,飞翔,简单的发髻,一切都十分熟悉,好像千年万年都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断念剑,终于等到了应该属于它的主人。
仙剑大会,她受伤不轻,试剑会历来有黑幕猫腻,我也从未横加阻拦,因为无可避免,但这一次,我察觉出我的怒意,看着那孩子满身鲜血,我觉得那红艳,端地刺眼。
日子久了,我带她游历人间,看她笑,看她努力,我觉得我在慢慢地习惯她的陪伴,享受她的依赖,虽然我知道,大劫将至。
神农鼎的剧毒,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滋味,喝了她的鲜血,我觉察到自己异样满足,尤其是无法克制牙齿刺破她皮肤时带来的震颤,那感觉令人心悸。
我又第一次觉得,我已经不再像我。
这样的我,让我感到可怖。
在她的摄魂术下,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我感到害怕,因为看到了她不顾一切的眼神,我又是第一次觉得,我不想醒来。
不可避免的,渐行渐远。
第一次我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感到胸口泛滥的情感将我吞噬淹没。
似乎略有些懂了,但我却不愿懂。
恍惚间,我觉得若是懂了,便会万劫不复生灵涂炭。
到最后我才明白,承认的太晚,才是地狱般的灾难。
不只是六界的灾难,也是我的,一切都醒悟的太晚。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我说不清楚,也不知道。
“师父!”一声清脆的呼唤伴着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似在入定中,但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心无杂念地修行过了,每次一闭上眼,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些别的什么,关于小骨,关于我和小骨。
我睁开眼,看着正向我奔过来的小骨,她和从前一样,总喜欢一边跑一边唤我,断念上的宫铃叮叮当当地响,就像她的嗓音和能抚平人心中的痛。
眼看着她便要冲到我面前来,却突然脚下一滑,直直地朝地上栽去,我匆忙地站起来,使出一个清风醉柳的步法,瞬间移到她面前,她刚好扑进我的怀里。
“小骨,怎么还这么不小心。”我肃声道。
小骨顺势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吐了吐舌头,道:“反正师父一定会接住我的嘛。”
我脸上显出无奈,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从前还有几分怕我,如今却是我对她毫无办法。都说万物相生相克,她就是生来克我的吗。
她的喘息便在我的耳边,吹得痒痒的,难以抵挡心底泛起阵阵波澜。
她拉着我的袖子往外走,边走边道:“师父师父,我要吃桃花羹,你做给我吃吧!”
我脸色不变,心里倒是在想,宠是可以,但也不能再这般无法无天下去了,现在连幽若被打趣都成了常态了。
我轻咳,敛眉道:“咳,小骨,为师很久没有吃到你的手艺了,还剩一朵千年冰莲,便做个水晶醉莲花如何?”
“咦,师父不是很宝贝那莲花吗?”
“可以重新移植,为师还想自己培育新种。”
“哦…”她停下来偏过头想了想,假装正经地道:“那师父便帮我准备食材吧,我去把冬天淬下的沉香启出来,刚刚好可以新制个香料,送还给紫熏姐姐。”
“小骨…”
还未待我叫住她,她便又如蝴蝶一样飘走了。自从神魂归位,她便一直如此活泼。
这丫头一定是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其实还是很喜欢那千年冰莲,却偏要我准备食材…难道她还不知道,这世间的东西只要是她喜欢的,我都会为她寻来?
但不得不说,当我拔下那独剩一支的冰莲时,心中还是忍不住得紧了紧。
这丫头得逞了。
第二日,我们便启程去茅山,又是一年清虚道长的忌日。
如今的茅山秩序井然,这么多年下来也恢复了元气,小骨身份特殊,又曾任茅山掌门,是以她也不愿引起什么轰动,便在茅山半山腰的林子遥遥祭拜。
焚了香,也算是已经沐浴熏衣过,小骨对着山顶处古朴的殿宇,道:“清虚道长,千骨走出家门后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茅山,也是你给千骨指了路,拜了个好师父。道长,我觉得…你很像当年的风暮鼓道长,如今很多人,我都分辨不清了,总之,道长安息。”
我思绪翻飞,在心中想着,清虚也算我和小骨半个媒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心底一寒,媒人?清虚比我小了近二十岁……
“师父!师父!”
“嗯?”
“师父你刚才在想什么?小骨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
“没什么…祭拜完了,可还有什么地方想去?”
小骨看了看已经渐渐暗下去的天空,道:“师父,我们去泛舟吧。”
“好。”
天悬星河,满目霄汉坠满星云,漫天璀璨压弯了苍穹,晚风吹过将鸣虫的窸窣呢喃送进耳畔,到有几分闲适之感。
小骨平躺在乌篷船的上,看着天边,道:“师父,你说…为什么看不见鹊桥呢?”
鹊桥?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心底疑惑,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她失落地笑笑,道:“师父一定不会在意,再过半个时辰就是七夕了。”
我心头沉了沉,觉得很是不舒服,想对小骨解释,却发现自己很是词穷。这些年清冷惯了,早就忘了这些浮华,以为有一个终生为伴,便会足够,没想到还是….
小骨,会怪我吗?
小骨突然笑了起来,眼中映着的是漫天星光,好似整个穹顶都埋入她的眼里,美丽得让人心悸。
她突然站起来,立在水面,道:“师父,镜花水月。”
她萝步微抬,一袭紫莎染了月光的银色,江烟萦绕,镀上几分神秘,她眉目微挑,生出几分惑人的微妙。
断念剑顺从地飞舞,也和着泛起银光,江上点点渔火,竟是似萤火虫一般,平添几分灵气。
小骨…当年你便是这般心情,看着我吧?
此刻,两人皆想起当年的话。
“这三天里我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里我是一颗石头,每天很无聊的呆在一棵大树下面。我的身边有小草啊小花啊小树啊,很多朋友,可是我还是每天都很不开心,因为我羡慕天上的小鸟,可以有翅膀,可以到处飞,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于是第二个梦里,我就变成了小鸟,可是没想到,做了小鸟我还是不开心,因为我想飞得更高更远,于是每天羡慕挂在天上的太阳。终于第三个梦里我变成了太阳,可是没想到却更加难过了。每天在高高的天上,看着小草小花和小树快乐的在一起玩,可是我却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挂在天上。我很伤心很后悔,原来我最终的愿望,是重新做回一个小石头。”
“小骨,每个人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梦想,有时候是自由无拘,有的时候是海阔天空。所以不管小骨你以后有了雄鹰的翅膀,还是太阳的能力,都一定要记住自己身为一颗小石头时候的心情,多多造福苍生大地。”
“此剑法名叫‘镜花水月’,讲的就是一个空字。”
此时,江上传来透彻夜空的钟声,到是应了那个“空”字。
若是空了,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其实,不论前生今世,我们谁都不是太阳,也做不成石头,每每造福了苍生,却还是辜负了自己。
突然想起那日小骨唤醒在长留海底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我便知道了师父那卦的最后两句——
情劫动天阙,回首梦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