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生思破红尘路 【东方彧卿】

“沉渊归墟…尘缘归虚…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一刻便是真的尘世源缘尽归虚妄了。”我站在归墟门口,看着左右两边碑柱的刻字,独自喃喃。

我闭了双眼,用尽最强的力量观微,再看看这世间最后一眼,待到出来后,应该亦是人非物非——神坛上,大战在即,画柝与长风布下了连环三阵,骨头还在融合神器,四方魔族紧锣密鼓,准备配合啸肃进行最后的进攻,整个神界早已在烽烟之下变得不像样子。

人间也是如此,因连年动乱早已变得千疮百孔,不复原貌。

我举步走近归墟,一踏入便是一阵异域幽音,传来的箫和箜篌的和鸣,韵律既不是神族喜欢的也不是人间常有的,我从没听过,却觉得那声音好似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人陷入沉思追忆。

我看了看四周,全是一片漆黑,除了黑,什么都没有,无天无地,无东西南北,无时间短长。我突然想起创世手札上那一句: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想来盘古诞生时的天地亦是如此吧。

看来琅尘早已经安排好,寻了一块僻静的幽域,全然不受外界干扰,才能避过此次的劫难。

我盘膝而坐,闭上眼睛,竟是第一次地全身放松,静静倾听这乐曲,能感觉到每个音符都带着自然力量的流动,原来万物阴阳未生之前竟是这般样子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全然无法知道未来,不知道再度见天日时,会是什么样子。

在悠扬的曲调下,我似乎陷入乱梦,梦到了很多片段,甚至分不清是神农还是我。

神界初成,众神皆欢呼叫好,神农却并不欣喜,愿意是他不同意神界的一些做法——比如封印了紫凤凰,用玉镇塔牵制人间。

紫凤凰是瑞兽,且是凤凰之首,而他们众神忌惮的却是它的那颗盘古之心,便先下手为强,封印之了事。至于玉镇塔,以及王朝气韵一说,不过胡编乱造,是众神怕离开人间后,这些渐渐走向统一的人们不再向原先一样敬仰众神。

神农嗤笑一声,从那个时候开始,神族便已经由极盛渐渐转衰了吧…

神农拒绝了与众神同上神界,反而抱着个鼎留在人间炼药,整天采薇而食,踏遍山川湖海,只为寻找到心仪的药草。

神农将药草投入鼎后,常常会望着蓝天,望着神界的方向,眼神复杂迷离,有着莫名的情绪,这眼神我看不懂,能懂的人应该是画柝,他继承的才是神农对神界的爱和责任。不过我想,神农临死都没有放下过神界。

神农临走时,其他三神来看过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道:“岁月绵长,尔等可有什么是真心所求?”

三神皆是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神农没有看他们,只是道:“我有。”

神农有,我也有。

但我总觉得,是他把他的愿望强加给了我,但我不是他。

初识琅尘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但观其眼神已经觉得深不可测。当时女希城,哦不,是无往城,画柝那个视神界为自己家的家伙把城名改了。无往城外郭是有一片竹林的,我看见她坐在竹林的一块大石头上,静坐冥想,神色淡然全然与她的年龄不符。我躲在一旁,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她清音一指,一道冰凝成的利刃外面带着一圈火,直戳到我对面的那个方向去,一击即中。

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道:“任你盯了两日了,别得寸进尺。”

一阵窸窣声过后,便知那人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姑娘人不大,气势倒不差,正想着,便听到她冲我所在的方向,道:“我已经将那人赶跑了,阁下既无杀意,可否现身一见?”

我露出君子般如水的笑容,从竹林后转出来,道:“成。”

她看到我的面孔,亦是报以一笑,道:“是生面孔,不是无往城的人,即是如此,无往城内五族脉间十分复杂,若见到阁下这般妙人必会生出事端,请阁下小心行事可好?”

我勾了勾唇,道:“成。”

“有缘相见,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成。”

她撇了撇嘴,抬手止住我的话,道:“算了,既然连回我三个‘成’,我就唤你‘晟’吧。”

我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道:“成…”

其实这样也不错,我不是神农,也不知道该叫什么。

在人间时飘荡,最喜欢见到的就是飞翔起来的金乌,在扶桑树梢起,染红了东海茫茫一片,粼粼地好似破碎满地的琉璃,连带着也染红了过尽千帆,沙鸥腾起的翅膀。

日出东方,于是我便以东方为姓,至于名,原本拟了一个彧字,而当时人间教化兴盛,私学兴起,诸子周游列国,他们便称我为彧卿,久而久之,我便名为东方彧卿了。

耳边的乐曲十分平缓,我微微睁眼,依旧一片黑暗。

这么久以来的岁月,就像这无起伏的曲子一样,平淡如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亦是不曾停留,也不曾打动过心绪。哪怕是眼睁睁地看着轩辕、伏羲、女娲纷纷因神力衰竭而归隐,神界越来越冷,黑夜越来越长,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六界之首垂垂老去。

直到那一日,我看到琅尘怀中抱了一个小女孩,远远地便能感觉到她全身上下不同寻常的气息,我心头一凛,生活起了点点波澜。

神魔混血!

我看了看亦是满面沉重的琅尘,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很清楚。”

我无语。

其实我一看到那个神魔混血的孩子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这一夜正是星空璀璨,我昂起头一看,果然,天狼星动,暗喻战事要起,再看七星,斗柄渐渐北指,暗喻天下皆冬。

她的降世已经彻底打破了神界命定的轨迹,而琅尘也由此彻底踏入神界这滩浑水中,再难脱身。

一瞬间,我竟觉得恍惚,心底不可避免地,想要逃离,我不愿与神界紧紧拴在一起,确切地说,我是觉得,为了一个小小的神界而殒命,实在不值。

而花千骨是个筹码,琅尘将众神所有的未来全部都押上了,这是一场不能输不起的战役,而我只想着,好累。

有很多时候,要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埋下一颗种子,种在心里等它慢慢地生根发芽,然后静待结果便是,花千骨就是这样。我不过是给了她几句暗示,送给她暝梦蝶,利用了卢宁和符轻烟。

后来回想,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引线,引着她爱上自己的师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被凤凰之火灼烧…而最艰难的却是她爱上了一个不懂得何为爱的人,却执意地要一个结果。

我在神坛的一隅,观微建木,看到她被灼烧的痛苦,心中不知为何,忍不住一阵阵抽痛,而看到旱魃晨曦冲上去救她时,我心头才稍缓。想到那年京兆的风筝,在她脸上蔓延开的笑容,就像在不知名的山头看到的蒲公英,那般的清爽动人,好像顿时春暖花开。

有很多时候,景美,是因人美。

我告诉那时的花千骨,有了那根线,风筝才叫风筝,而人亦是有了心中牵挂,才更加像一个人。说给她听,但仿佛说的就是我自己,一丝牵挂从那时起便已经种下,牵心丝,历经千年万载只能越缚越紧。

只是这一次,我又选择了抽身离去。

我曾经问起过那个浩劫,人们说的含糊其辞,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说老天降下了灾难,后来又饶恕了凡人。

我心下觉得有几分不值,明明是花千骨用自身血肉修补天阙人间,却偏偏不能青史留名,这些凡人也无半点感激之情。花千骨总是如此,心甘情愿地付出,还为他人作嫁衣裳,当真是傻,却傻的教人怜惜。

我又重操旧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换三百个行当,今天看相明天端茶后天卖字画,无事了还会跟着走几趟镖。都说浮生若梦,但我看来,太古众神与天地相抗争那场不知名的战役才真的像是遗梦,全然无迹可寻。

我看过手上错综复杂的线,二十五岁寿命,不受阴司掌控,也不错,某些方面来说算是种永恒。

有一日,我突然看上了买卖消息这个行当,这世间有太多的秘密,在粉饰了太平之下,总能看到的人性最深处的罪恶。

我收集了很多舌头,听他们诉说,满满的全是欲全是求,将军为了留名万古而根本不是保家卫国,子女为了家产而争个头破血流,更多的则是在皇宫官府,为了银钱,为了权力,汲汲一生。

少有心思纯净且朗朗如月的舌头,即便是有,多半饮恨离去,只因心思单纯多半会被人利用。

我又想起了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竟然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觉得她的笑容很暖很暖。

我是在第十世的时候遇见了绿鞘,那是一个雪日,她背着一个筐篓从山上下来,里面满满的全是柴火。

她一身破旧的麻布衣,隐隐能看出来是绿色的,只不过被污得发黑。她身形高大,肩膀宽阔,看起脚掌居然没有穿鞋,直接踩在雪上。头发也是用一截断柴随意叉起来,鬓角留下几穝头发,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女子,反而像个莽汉。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女子最起码该有个女子的样子,怎么会有这样的?

我见她走进了一间酒家,许是要卖柴,便跟了上去挑个并不起眼的桌子坐下,饮了几盅暖酒。

“冬日里炭火不够确实需要柴,但你这柴都是湿的,要我们给烘干了再用不成?”

“我不知道…反正是山上砍树来的,只要是木头不就行了?”

“你!你是纯心来捣乱的不成?罢了,快走快走!别误了我做生意!”

她抱着背篓,看着里面盖了一层雪的木柴,一脸茫然。

店小二从厨房端出酒菜,吆喝着:“来喽——爆炒花生米,女儿红半两——哎呦!你挡在这里干什么,差点撞你身上!”

店家不耐烦了,推搡着她,道:“别碍眼,快走!”

她满是失望地走了,我没有动,待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才走出去,跟上她。

簌簌寒雪,猎猎东风,吹得人全身发抖只想一头扎进屋里抱着汤婆不撒手,而她则看着街角从一户人家伸出的半支红梅,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掏出怀中半张烙饼,道:“你先吃点东西吧。”

她没有拒绝,当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对我道:“谢谢你。”

我带她回了在这座边城赁下的宅子,一路上听了她的往事,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母亲难产而死,父亲抛弃了她一个人跑了。

我心想,若是她长得不这么五大三粗,一定会被她爹卖到青楼勾栏等地,可见生的不美也有好处。

我随手给她倒了杯茶叫她捧了暖手,她则继续道:“我这一年一直在渡口帮人卸货搬货,班主会管饭,但天冷了渡口封冻,也就没有船只往来,他们走之前说不带我。”

我挑了挑眉,笑道:“既然如此,不若跟着我吧,你的柴,我买。”

后来我带着她到了瑶歌城,一个四季皆能入目苍翠的地方,在城中心建了异朽阁,至此专收死人舌,活人命,为人解惑。

当时没想到,绿鞘这一跟,便是这么多年。

而我当时竟也没留意,她竟是那红尘中少见的心思纯净之人,这样的人一倾慕,便是永恒,不求回报。

只可惜,她将一颗心,托错了人。我从不是什么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