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遗梦(3)

风起,雾散,神殒。

神坛上再没了几人的身影,只剩下横斜凌乱的石头玉料。

仿佛从没有过大战,从未有过生死诀别,从没有过那般浓烈的爱和遗憾。

啸肃瘫倒在地上,风吹过,暗青色的烟雾也随之散去,他看着花千骨只留下了一句话:“千骨…你有了师父,便看都不看一眼父亲了吗?你笑起来好像扶娑…”

“扶娑……”

花千骨恍然未觉,只是跪坐在地上,抚摸着方才师父躺着的那块石头。

横霜剑失了主人,从远处飞回来,围着花千骨身边转,她伸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上面还有师父淡淡的体温。

师父…我险些…就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你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是吗?

你是在担心我,保护我…

还做师徒?好,师父,你等着我,三生石畔,奈何桥头,你等着我。

小骨从来没迟过到,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天空中降下墨雨,簌簌地打湿人的衣裳,让人想起无往城的雪,那般的静,那般的让人难以忘怀。

朔风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她,无言,却也感到一股浓烈的悲伤将他吞没。

神界全军覆没,魔族死伤大半。

神坛远处,伏羲部族最北端,琮朗和孟章满身是伤,用手中剑支撑自己的身体,感受到了无比的宁静,坦然迎接自己的命运,也是种勇气吧。

神智有了片刻的清明,听到神坛方向传来的丧钟,皆是精神一懈,露出笑意。

啸肃已死…而他们阻挡了魔界的援军,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牺牲没有白费。

而一旁挂了彩的芘芣亦是愣愣的看着神坛方向,片刻后身体各处突然绽开伤口,心口穿心而过一个窟窿汨汨地流着鲜血。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便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琮朗艰难地问道。

“这是…殒身咒,我偷偷下给魔尊的…若有意外,我替他死…”

琮朗和孟章心下一震,却再无多说一句的余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消散了。

无往城。

神魔两界皆是遭到重创,一时难起战事,花千骨将事情丢给从前琅尘信任的月渡风邪,独自一人回到了无往城。

城内已经空无一人,也再无晴天落雪,处处破败。高大的女娲神像上缠着枯藤,好像已经被岁月遗忘了很久。

花千骨推开护法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好似垂暮的老者发出的叹息。

练武场的香灰还在,擂台还在,可是却空无一人,就连那一直未曾离开过的神仆也在动荡中逝去了。

她轻轻推开一扇门,屋内踏上躺着一个紫衣红发的人,从前他张狂无忌,容倾天下,一双眸子总能看到怜惜。如今他不会动、不会笑,只是这般默默地躺着,气若游丝。

“姐姐,这个样子,可不像你了,躺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花千骨站在榻边,单手悬空将覆在他身上的神力收回。

杀阡陌身形渐渐变小,便淡,泛起红色的光芒,最后榻上只余一只鲜红色的狐狸,它炸了眨眼,抬头看着花千骨,耳朵微微颤了颤。

花千骨笑了笑,道:“原来姐姐成魔之前,竟也是只狐狸。”

她俯下身去抱起红狐狸,感觉它轻轻的,毛绒绒的,竟和杀姐姐一样的温暖。

花千骨御剑飞起,直接飞往人间,在空中俯瞰连天的朔漠,看着远行的商队,耳畔是驼铃阵阵。飞过京兆,和东方一起放风筝的郊外,绿草依旧荫荫,只是没了往常的热闹,放眼望去,竟是废弃的民宅和田野,一片荒芜。

寻了个林子,花千骨将红狐狸放下去,道:“姐姐,神魔两界都不是你喜欢的地方,如今你已经化为原形,那便重新开始吧,修炼为最美的魔,继续逍遥六界。”

红狐狸理了理身上柔顺发亮的毛,踮起脚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了一眼花千骨,葡萄黑的眼珠透着妩媚,又转过头,奔跑进了林子。

待到再次相逢,不知是否,恍然如梦?

略走一走,便知人间如今何其荒凉,京兆里还能开门的店家不足三成,街上人眼稀少,处处可见被荒废了的宅院,驿站的马匹都瘦得可怜,马厩里更是连干草也无。

神界掉落下来的残块直接砸到人间,一块便能顷刻间毁掉几座城,另外还有灾害不断,南方暴雨北方干旱,亦有山崩地动,如今便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师父常说,六界浑然如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花千骨如今终于亲眼看在了眼里。

花千骨御剑飞到长留山,见山上弟子虽说知晓临危,但依旧不乱,按时晨练早课,不肯懈怠,十年如一日。

“道长。”花千骨直接踏上正殿。

风暮鼓这些年来,样貌未曾如何变化,只是花千骨能看到他眼神中的疲倦,只怕这些年来,人间动荡不安,他亦是疲于奔波。他一见是花千骨,十分惊讶,道:“千骨姑娘竟会来此,难道是…神界出了事情?”

花千骨心里狠狠地一揪,道:“师父他…离开了。”

风暮鼓并不吃惊,只是眼神中拢上了遗憾和追思,道:“我见千骨姑娘眼中满蕴愁苦,便隐约有所感,尊上他…哪怕肩负着自己的责任,还望千骨姑娘珍重自身。”

花千骨脑海中又闪过那让她崩溃的场景,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道:“多谢道长。”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只见一只衣着华丽鲛绡拖着鱼尾的鲛人飘进来。

“风掌门,东海又海溢了,鲛人王宫已经坍塌,如今整个东海就你长留山还算安稳,能否在附近片海给我族一个休憩的地方?”

花千骨只觉这鲛人眼熟,想了半响,道:“你是——鲛人族王女,潋滟?你兄长苍耳呢?”

潋滟也记起来她,道:“你是…当年救我们的神?兄长他…已逝,为了保护族人…听说——此次六界大乱 ,根源就在你们神界,是不是?”

花千骨沉默了半响,却顾而言他:“我记得,你曾说要嫁给最厉害的神,如今可还这般想?”

潋滟亦是无言片刻,才道:“我依旧是鲛人族最美丽的王女,终有一日我会嫁给最厉害的神,但我这回改了,我只嫁战神,而且是第一战神!”

“这是为何?”

“战神护卫族人,正如苍耳哥哥一样,才是真正的英雄。如今,我是鲛人族的王,我宁愿生生世世永做鲛人,永不背弃自己的血脉。”

花千骨和风暮鼓的眼中皆流露出欣赏,风暮鼓道:“凭姑娘这一句话,长留山便可收留鲛人一族。”

潋滟舒了一口气,道:“多谢,日后定有重谢。”

“不必如此。”

潋滟转身离去,又停了停,回首对花千骨道:“倘若真是神界的责任,也该给个交代才是,难道让六界这般破碎下去?”

花千骨心里一震,并不说话。

花千骨则转过头,道:“道长,此次我来是有事相托。”

“何事?千骨姑娘请说。”

花千骨一手虚抬,一柄泛着光芒的长剑浮现,茫茫如九天玄冰,渺渺如幻花雪落,气韵天成。

“此剑为师父佩剑,名横霜,师父对道长颇为器重,将此剑托付于道长,想必…师父是愿意的。”

风暮鼓想了想,并未推辞,接过来,道:“我必不负姑娘所托,此剑内蕴神之力,便当做掌门佩剑,代代相传,必不辜负其上古之威。”

“如此,便多谢道长了。”

从长留山出来,看到三座漂浮的仙山,如此人间简单行了一圈,便觉得宛若隔世。

花千骨沿着冥河而上,凭着记忆,找到那一处水岸。

来往的冥渡,身穿斗篷戴着斗笠的冥渡人,勾魂的鬼差,依旧各行其是。

那冥河畔摆了一方小几,一人蓬头背对着她坐,能看到他腰上挂着空空的酒葫芦。花千骨走上前去,站到他面前,躬了躬身,道:“轩辕殿下。”

疯癫人手一摆,示意花千骨坐下。

“我这儿无酒,但备了半杯茶,我已经再次等了万余年了。”

花千骨将流岚当初塞给她的铁算盘递给他,道:“这是流岚姐姐给我的,想了很久才理清——你当初已经料到神界必有毁灭的一天,早早和祝融商议,留了线索后,离开神界隐藏在冥界,便能躲开验生石的力量,而当时冥界引我们找到晨曦的鸟,便也是你放的吧?”

疯癫人狂笑三声,道:“当初见到你们,便知道这一刻快要来临,便直接将浮沉珠送到你们手上,也免去你们寻找之苦。”

“多谢殿下。”

“如今有何打算?”

“封印妖神之力,将妖神之力吸走神魂归与冥界,重入轮回。”

“可是鬼门已经封闭,你又当如何?”

花千骨蓦地睁大眼睛,她居然没有想到这点……

疯癫人笑道:“这便是我在此的原因,待到封印成时,我以自身之力,叩开鬼门,迎接神魂。”

花千骨神色缓和下来,由衷地道:“多谢轩辕殿下。”

疯癫人似是精神松缓下来,饮了口茶,望向神界的方向,道:“当年,神农曾问我等,岁月绵长可有什么是真心所求,我们皆是沉默,如今终于可言可知,究竟何为真心所求。神农所求是一潇洒六界的自由,伏羲所求是女娲的一回眸,我所求是一壶茶归田卸甲,而女娲所求是想当一个凡人……但无论如何,神,已经存在得太久,已经被岁月抛弃。”

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花千骨,道:“这世间,不论哪一界生灵,都有其所求,也有其所弃,平之为正,倾之为邪,你心中可有了定论?”

花千骨闭了闭眼眸,道:“我只知道,我想给我心爱的人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希望他们实现心中所求。”

“世事倥偬莫测,谁知今日之愿,不会成为他日之怨?”

“这世间太大,而我太小,猜不透看不破,便只能分辨眼前,求一个不灭的希望。”

“如此也好。”

神坛。

花千骨站在最中央,四周围绕着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便是神界所剩无几的神人,他们聚在一起好似最后的祭祀。

花千骨面无表情,只是对着众神道:“如今神界崩塌至此,我也不想有所隐瞒,曾辉煌万千的神界,如今已是阴阳失序渐渐冷却,终有一日,神界将成为一片鬼蜮,如今便更了名,叫蛮荒吧。”

众神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花千骨又道:“如今一纸遗神书,便作为神界的终点,念予诸君,去留随意。”

花千骨对着身边的月渡风邪点点头,他的眼中亦是蕴满了难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他受命站出来,举起手中金帛做的卷轴,朗声念道,声音里满含复杂。

花千骨则闭眸,背过身去,不去看众神的反映。背脊坚持地挺着,却是生无意死无门,早已没了残念。

对不起,师父,小骨真的…笑不出来。

抚着手中断念,专属于她的,唯一的执念。

“上承天时,众神诰命:自天地混沌初开,神庙既归宗,云腾雨,露结霜,河清海晏,律吕调阳,始有五帝,问道三皇,遐迩一体,垂拱平章。此则众神之大盛,然戎羌异起,辟妖魔道,阴阳相斥,正邪相争。天神率众战逐鹿,驱蚩尤,斩刑天,以匡贤圣。

前有弦歌酒觞,后有神域金汤,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然逝者如斯夫,昼夜不舍,万年空余一叹,今创世神薨,妖神魔族作乱,徒有并吞八荒之心,且无安平宇内之志,奈何神界式微,天柱倾塌,日月倾东南,虽战而无果,更难抵夷蛮。

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是以众神虽殇,无可相将,命途舛逆,亦无解决之道。神族殒灭,实乃必行之势,呜呼哀哉!惟愿众宾自珍,稍逊恐惶,容辞祯祥,纵风雨排空,吾辈皆与众宾同在,共守神界封疆!生死相随,食埃土饮黄泉,莫敢亏妄!

神界百世流芳,终归沧洪蛮荒,奈何奈何。

言尽于此,涕零,不知所言。”

(翻译:承载天时,像众神告知:自从天地初开,众神已经归附族庙,云凝结而下雨,露遇寒而成双,天下安定,律法已成,开始有五帝,三皇统治,神界渐成一体,共同平治。这是神界最鼎盛的时候,但是蛮夷四起,开辟妖界魔域,阴阳相斥,正邪相争。天神率领军队在逐鹿作战,驱逐蚩尤,斩灭刑天,来匡正正道圣贤。

前有众神弦歌饮酒作乐,后有神域新建修筑宫殿,凤凰在竹林中鸣唱,白马在草场上食草,天神的教化,覆盖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王道的恩泽,遍及六界众生。

但是光阴流逝,万年时光空余一叹,如今创世神都死去了,妖神魔族作乱,只有吞并神界的野心,没有安邦治世的志向,奈何神界衰微,天柱倾塌,日月向东南倾斜,即使战争了也没有结果,更加难以抵挡魔族。

有话说:上天运行有常道,不因神族而改变。

所以众神虽伤怀,但也没有办法,命途多舛,也没有解决的办法。神族隐去,实在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唉!只希望众神能珍重,不要过于惊慌,能够容颜安详,即便风雨艰难,我们都和众神同在,一起守护神界疆域,生死相随,上天入地,不敢有所亏欠。

神界百世盛名,最终还是会变成蛮荒。

话就说道这里了,哭泣,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