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昭昭(4)
日出之地是一棵树,名曰扶桑,一路东行快要临近海边的滩处,生长着大片的朱槿,鲜红一片,花开似锦,任凭整个神界草木尽枯,独这一片花海开得耀眼。木叶盈盈地发出光亮,仔细一看,尽是飞舞的萤火虫。海边平静安然,粼粼泛起波光。
“师父你看!月亮!”
花千骨兴奋地指着天边阴云之下露出一半的月亮,兴奋地道。已经很久了,神界没有出现日月,也再没有看到过除了灯火以外的光亮。曾经忽略掉的美景,而如今看来,却是无比的稀罕珍视。
花千骨突然想起,师父曾经对她说过,六界任何生灵,往往求之不得,得之不求。
画柝亦是昂头看着久违的月光,银白色的柔光洒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多了几份神秘,叫人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花千骨痴痴地望着他,道:“师父…还好有你在。”
画柝似是微微笑了一下,月色朦胧让人看不清楚。
“走吧。”
海滩中央,被朱槿围着的是一棵树,树并不高,却是十分醒目,枝繁叶茂,树叶皆是银色的,海风吹过,飒飒作响。
这便是扶桑。
走进观之,便能看到树干上一圈圈围起来的银色锁链,上接着树枝,下则深入到泥土中,牢牢地将扶桑拴住。
而树枝上栖着一只金色鸟儿,却是气息奄奄,收着翅膀,闭了眼眸,动也不动。这便是每日从扶桑飞起的金乌了,而如今,它却再也飞不起来。
“拴天链?”
花千骨伸出手去拉,刚刚一用力,便听到画柝在她耳畔唤道:“小心!”,然后便被画柝拉着手臂扯到他身后。
便只见原本动也不动的金乌突然睁眼,昂首嘶叫,扑腾了几下翅膀。而再然后便觉得眼前金光闪烁,就如注视太阳一般刺目,他们本就长久未成见光,而此刻更是觉得双眼如针刺一般疼痛,只得捂了眼睛适应这光芒。
半晌,光线暗了许多,他们睁开眼,发现他们被一个金色的罩子罩住,四周不过十步的范围,头顶亦是被封住了。
“看来我们这是被东皇钟压在了下面。”画柝审看了周围的情形,说话都能传回清晰的回声。
花千骨又仔细看了看周围和头顶,发现真的是一个钟罩样子的东西,而且四壁都是光滑的金色,摸上去十分烫手。
“好热…”花千骨只觉得四壁正散发出热气,且热气越来越盛,她的额角已经开始滴落汗珠。
画柝亦是感觉到这股热浪,便叫花千骨站到他旁边,运气抵挡热意侵袭。
渐渐地,便看到钟壁上浮现了字,那字一看便是来自上古,好似祭文一样的符文。
耳边传来祭司一般念符咒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仔细还是可以分辨: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 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 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 君欣欣兮乐康。”
(注:取自屈原《九歌》第一篇)
“师父…他说的是东皇太一吗?”花千骨以衣袖拂去额头山的汗水,问道。
“嗯,是天地初建,日月初成之时的祭祀神的祷告文,而这里所说的东皇太一,便是指东皇钟之灵。小骨,你凝神静气,心越乱便会越热。”
画柝自己本身便有烛阴护体,素来不惧寒暑,而小骨却是很难抵挡这股烘烤的热意。画柝用冰凉的手指为她拭去额上、鼻尖上的汗水,他的手碰到花千骨肌肤的那一刻,花千骨彻底僵住了,动也不敢动,心底隐隐地激动,不住地告诉自己:凝神静气、凝神静气,师父说的越乱越热。可越是这般暗示自己,就越是觉得心乱如麻。
画柝却似毫无所觉,见花千骨依旧热的难耐,索性俯下身把她抱在怀里,运起青龙之气为她降温。花千骨僵硬了片刻,不自然地将双手环上他的腰,下颌伏在他的肩上,浅浅笑开。
花千骨的柔荑藕臂缠上他的背时,画柝只觉得心也跟着挑了挑,小骨的身上似有一种清冽的香气,让人流连忘返,全然不想松开手。
就在这一刻,忘记了师徒,也忘记了肩上沉重的责任,暂时避开了烽火连绵,而静静享受只有他们两人的安宁。
摆脱了血与泪后绽放出笑容,就似阴霾的天空降下一道干净犀利的日光,才是那般灿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间行这一遭。
此生能有这相拥一刻,便无悔了。
花千骨心想。
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觉得瞬间轻了下来,不似前些日子,一直背负着众多人为她牺牲的痛苦。
好像也没有那么热了,四壁的热意终于缓缓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又开始金光大盛,只见钟壁上横现密密麻麻的箭头,箭镞由壁里长出,露出一半,箭头箭杆全都是金色的,熠熠光辉更是咄咄逼人,皆指着中心画柝和花千骨所站的位置。
噗地一声爆气声响起,万剑齐发,短短十步之内却是速度极快,眼睛都来不及眨。
画柝和花千骨好似提前商量好了一般,身形未动,皆是右手捏起指诀御剑,一横霜一断念,皆是洁白的光辉大盛,看似潇洒自如,却如迅雷之势挡住万钧力道的箭镞。
一时间能听到乒乒乓乓的兵刃碰撞声,那些箭镞被剑挡了掉了下去,又有更多的从钟壁上长出,再度袭来。他们便是这样,相拥的姿势不变,花千骨御剑护着画柝的背后,而画柝则是护住花千骨的,箭镞尖锐越变越多,而他们却是谁都不肯让对方受到一点伤害,就更是心意合一,即便前路艰难,就更会披荆斩棘。
花千骨能明显感到一股气息在体能不停旋转流动,仿佛要冲破什么阻碍,那气息越流越乱,花千骨便越发难以控制,凭空生出冲天的战意和杀气。
就在此时,最后一截箭镞被击落在地,出现在花千骨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三足金乌,器宇轩昂全然不似方才扶桑树上的奄奄一息。
它带着咆哮,翅膀扇腾卷起飓风,在这十步的钟内更是让人难以站立、睁不开眼。
这便是东皇太一?
眼看着断念剑已经抵挡不住,花千骨顿时松开画柝,飞上半空出来执剑面对金乌,却发现剑刃于他没有伤害,因为他只是虚空的灵,连实体都没有。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画柝亦是察觉到背后有强大的力量袭来,突然怀中一空,仓皇转头之际,便看到的是如此情景——
花千骨御剑袭击却是失败,而那金乌硕大尖锐的鸟猭马上便要啄到花千骨的心口,他只道头脑一懵,只唤出一声“小骨!”,便凝起全身的神力,召唤出雨箭对着金乌的眼睛戳去。这雨箭携着风力,上万年的神力,又带着精准的控制力,看似简单,却是画柝最高实力的体现。
雨箭丝丝细弱牛毛,但一旦中箭,伤及皮下三寸,亦如销魂透骨钉。
即便如此,还是晚了半步,就在雨箭刺入金乌眼睛的同时,花千骨的胸口亦是被洞穿,背后透出鸟猭。
花千骨和金乌同时鲜血淋漓。
“小骨!!”
画柝双眸睁圆,单手抬起,怒吼出来的“小骨”二字带着极端的杀意和肝肠寸断,他握着横霜剑柄的手已经泛白,微微颤抖,他一剑斩过去,剑气从花千骨身边掠过直接砍断了金乌的一条腿,竟是以横霜剑自身的寒冰之力方能重伤身为灵的金乌。剑气打在钟壁上,亦是“铮”得一声巨响,整个东皇钟罩全都在震颤,震得人耳膜一阵阵地发麻。
花千骨从没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画柝,心中觉得空洞洞的,很是心疼,却又是暖暖的全是幸福。
她回过头,对着画柝笑着道:“师父…我想说,爱你,我心昭昭若日月。”
“小骨!”画柝此时已经飞身而上,将花千骨接至怀里,只觉得入目鲜红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喃喃道:“小骨、小骨…”
“师父…你…”花千骨抬起头看着画柝,他精致的眉眼,第一次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渴望他能给一个回答。
画柝只是一遍遍地将神力输送至花千骨体内,道:“小骨没事…不要怕…”
唉…花千骨眼神中的光芒顿时暗了下来,果然…还是她奢望了,师父怎么可能会给她一个想要的回应。
师父…小骨不怕,是你在怕啊。
罢了,就这样吧,也不错,至少师父心里…有她。
花千骨闭了眼眸,道:“方才那番话…师父就忘了吧…”
画柝摇着她的肩膀,似在说什么,哦不,是在呼喊,但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隐约感觉到那股在体内流转的气息越来越厚重,越发的难以琢磨。
不、不行,现在还不能放弃,师父连战数场已经是负荷不起,又为了救她输送了大量神力,他一个人,还怎么对抗得了金乌。
花千骨能看到的,只是眼前漆黑一片,她却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蠢蠢欲动。
见着小骨渐渐失了生气的脸,画柝只觉得心痛欲绝,肝肠寸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怎么可能?他的小骨怎么能离开他?他不许!绝对不许!
画柝唇边溢出鲜血,已然是运功过度。
他眼前一黑,却依旧抱着花千骨,顺着她的颈子将自己所有的神力都灌输进去,自己的神力枯竭了,便借用青龙的神力,全然不顾这般逆天道行事会让他自伤。
金乌已然接近疯狂,它不停对画柝吐出火球,火球击打在他的背上,明明宛若千斤,而画柝却似毫无所觉。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小骨绝对不能有事!
小骨,你不是说要和为师并肩而行吗?为师还在等着那一天,你怎么能先放弃了呢?
你还没有走上来,那好,为师去接你,让你我同游人间。
我还在等你走到我面前,可是你怎么能…越走越远?
你刚刚说…昭昭如日月?我听见了,为师记着了,你醒醒啊!
如潮水般的力量流逝让画柝觉得精疲力竭,他抱着花千骨落在地上。
突然,花千骨的眉心四散出光芒,那一点如豆,却似星光般璀璨。花千骨的身体浮起到半空,金、绿、蓝、红、黄五道光芒萦绕她的周身,这光芒十分柔和,却能逼得吃痛抓狂的渐渐安静下来。
便是在这时,花千骨的周身的五道光芒全部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将东皇钟顶起,顿时视野大开,而金乌也用仅剩的两足跪地,随东皇钟而去。
一时间光芒大盛,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片刻后,光芒散去,花千骨原本一袭轻衫变成了月白色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的便是祥云和凤鸟鸾飞,发髻不是随意梳起的两颗包子,而是精致的云髻,翠色的簪子上镶着的是古玉,意蕴天成。
花千骨从空中缓缓降下,一手拿着东皇钟,一手拖着拴天链,方才巨动之下,这两样神器都是十分听话地飞入她的手中。
花千骨感到自己全身就像经过洗涤一般,能听到草木生长、风吹拂的悄悄,她不用低头便能知道地下哪一只朱槿叶上攀爬上了一只小虫…
画柝看着眼前脱胎换骨的花千骨,欣慰地道:“小骨…你终于破境,成为了天神。”
“天神?”花千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和着装,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按照寻常规矩修炼了,怎么可能直接由青色品阶进入天神之境?”
“……你曾经浴火,凤凰火是重生之火,你既然没有殒命便会从中获益。”画柝想了想,道:“再加上方才为师曾灌输进去的神力,应是阴差阳错助你成功破境。”
花千骨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画柝竟有几分尴尬,躲避她的目光。
花千骨黯了黯神色,垂下头,默默跟在画柝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