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陆离(1)

二、酆都陆离

花千骨带着石印出来后,便精神一懈,睡了过去,在幻境里那么久的时间,而现实中只不过是三炷香,当她看见师父如常却又有隐隐有些担忧地神情后,终于暖暖地笑开,晕了过去。

花千骨倒头便睡了三日之久,她似乎从来没有睡得那么香甜,睡梦中总有一股馨香,好似那天雨夜她倚靠在画柝的背上。

当她终于睁开双眼时,入目的是画柝松了一口气的脸庞,她笑着道:“师父。”

许久没有进水,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听着有几分怪异,画柝微怔了一下,抬手拿来桌上的茶盏,送到花千骨嘴边,花千骨则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这又是第一次,师父喂她喝水。

花千骨拉伸了一下僵硬的手臂,问道:“师父,这次叫我取的东西是什么呀?”

“崆峒印,女娲部族留在人间,镇东海的法宝。”

“那这般取出,不会有事吗?”

画柝摇摇头,又道:“崆峒印能让人看到心中渴望或者可怖,你此次消耗甚大,看来是执念渐成,究竟何事令你如此执着?”

花千骨低头不语,又想了片刻,道:“师父,我曾看到一对年轻夫妇,女的叫扶苏,男的好像叫肃,还有十分鼎盛的青螭国,可是青螭国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你看到的是百余年前啸肃长老和魔女相恋,啸肃已被建木火焚,魔女亦是死在琅尘手上,那时青螭国十分富庶。不过——你未曾见过啸肃,也没到过青螭国土,为何会出现如此情形?”

“咦,师父不是说,那里是幻境吗?”

“幻境亦是基于人心。”

画柝心中一紧,看到花千骨印堂处隐隐浮现紫黑色,那是——魔气?

他手臂一伸揽住花千骨的肩膀,把她拥入怀里,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昂头面对自己,那手骨节分明,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画柝盯着花千骨的眉心,释放神力审看那股怪异的魔气,那气息十分隐蔽,叫人无迹可寻,却周而复始地花千骨体内循环,悄悄地激发她原本的魔族血脉。在第一次见到她时,画柝就知道她是神魔混血,但见其秉性纯良,倒也未曾在意那一半血脉,这些年的教导之法也渐渐净化她体内的魔气,但很显然这一股不是花千骨自身所带的,却又与花千骨自身并不排斥。

画柝直接低下头,把自己的眉心和花千骨的相触碰,金色光芒在两人的眉心闪烁,画柝将一股精纯的神力注入到花千骨眉心。

花千骨却不明所以,她完全呆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和眼眸,白皙的皮肤,还能看到略少了些血色的薄唇。花千骨抬眸,直望进画柝的眼眸,她似乎从没有和师父离得这么近,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师父好美,和杀姐姐的美艳妖娆不同,和东方的神秘儒雅不同,和琮朗的男子气概不同,好似玄冰之上的冰莲,令人仰望无法自拔。

花千骨只觉得心口微痛却满溢了幸福感,这是…爱意?

花千骨忍不住心口狂跳,脸颊泛起红晕。

画柝收回神力,看到自己的小徒弟正娇软无力半倚在自己怀中,也是一愣,突然发现徒儿长大了,出落得美丽动人。他有些尴尬地放开她,站起来走到一旁。

“师父…”花千骨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

画柝道:“我们这便要回神界,你有什么东西要准备,或者和什么人道别,就快去吧。”

“啊?哦…是,师父!”

花千骨跃下床榻跑了出去,雀跃得好似鸟儿,她窃喜着,忍不住偷笑。师父居然抱她了,师父身上的气息好迷人啊!

画柝看着她的背影,手臂上还有她的温度,分外温暖。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他并不想放开手。

师徒二人御剑直冲云霄,两条光芒;凌空而去。

花千骨回望着越来越小的长留山,道:“师父,风掌门是个很好的人,长留山日后一定会发扬光大。”

“为师亦是看重风暮鼓此人,在无神祇的束缚后,定能有所作为。”

“不知道以后那悬浮的三山是不是也会修筑殿宇,有谁会在树林中听泉练剑呢?”花千骨偏头一笑,道:“我以后一定还回来这里,看看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邈邈云汉见证了这段对话。

清风不改,岁月长留,只欠了光阴的一个回眸。

由于神界已经封闭,原来直通人间的闸门也封锁了,想上神界只能从冥界取道,穿过后正是无往城。师徒二人便乘着轻舟沿冥河而上,冥河素有摆渡人,他们都是穿着斗篷戴着斗笠,不言不语,斗笠宽边遮着脸,让人看不清容貌。

上次从冥界下人界,虽也是从冥河渡过,但不知画柝带花千骨走的是什么路,沿途没见半个鬼类,冥河水也不似今日这般宽阔。冥河的两岸盛开着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泛出莹莹的光亮,而每隔数十步,冥河畔便会浮着一盏灯,不知灯油为何,只是灯火是磷磷绿色。

勾魂的鬼差将结实的镣铐锁在亡人的手腕上,虽然师徒二人与他们同乘一舟,但他们也是油滑惯了的,素来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气度超凡的两人视而不见。

冥河水是浓重的灰色,花千骨忍不住好奇地想下瞅,却看见森森白骨,不禁打了个冷战,画柝察觉便道:“莫要看水下,里面都是魂魄残缺无法投胎的孤魂,向来以生魂鬼魄为食,当心被他吃了去。”

花千骨悻悻地道:“知道了,师父。”

花千骨一偏头,便看到另一艘小舟上,一个亡人向水里张看,便被一股白雾扼住了脖子直拖进了河里,而鬼差快速地解开锁,任凭他被吃掉,毫不怜惜。见此,花千骨抿了抿唇,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同船的两个鬼差径自交谈起来,花千骨便偷偷地听。

“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要勾的魂越来越多,每次回来船都装不下。”

“谁叫人间不安稳,听说神界对人间撤手了,没有神力庇佑,人间肯定得乱上一阵子。”

“切!神又怎么样?不也是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幸好啊幸好,神族死后神形俱灭,不然我们冥界岂不是被撑爆了?”

“少抱怨了,小心让黑白无常那两个冤家听了,派你勾京兆的魂。那小皇帝觉得自己除了个青螭王就了不得了,正修皇陵呢,修筑的工匠、监工什么的全都在封墓之后憋死了,摊上这差事岂不是倒霉透顶!”

花千骨素来也听闻修筑陵寝有来无往,但第一次知道居然这般惨烈,觉得心里闷闷的。

冥舟缓缓靠岸,鬼差扯着镣铐赶着一群呆愣愣的亡人上岸,岸边一黑一白两人走过来,鬼差便对那两人点头哈腰,看来这两位就是黑白无常了。

黑无常不耐烦地道:“少在这边献殷勤,快拖到前孽堂,判官大人今天心情可不好,当心赶了你们投胎去!”

“是、是,小的遵命。”

花千骨正觉得有趣,便看到冥河边上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个人,他头发散乱,癫狂若疯,腰间别了个酒葫芦,脖子上挂了个铁算盘。

只见他敲着手上的破碗,吆喝道:

“朱门墙,恨无常,生来死去投胎忙;

忘川水,孟婆汤,前尘往事尝一尝;

娇闺女,少年郎,春宵帐暖琉璃房;

瞧一瞧,看一看,不过是个——光头和尚。哈哈哈哈——”

白无常斜睨了一眼,道:“这疯鬼什么时候能乖乖投胎去!搞得冥河乌烟瘴气!”

黑无常道:“这哪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主呀,冥王冥后都放出话叫不用理他,别操那份闲心了,还嫌我们的事情不够多吗?”

“晦气晦气,走!”

那疯癫人继续道:“鬼铃敲,一回响,神仙妖魔守封疆;鬼门关,二回响,昊天阵仗丢凤凰;奈何桥,三回响,冲天怨怼惹锋芒;冥河畔,你逛一逛,管它癫狂不癫狂……”

画柝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正色地仔细看了看那人。

而花千骨在一旁,听着觉得有趣,不由得开怀得笑起来。

那人突然冲他们看去,道:“小姑娘,是人间来的?有股活物的味道。”

花千骨笑道:“你的鼻子好灵。”

画柝敛眉,略往前迈了半步,护在花千骨身前。

疯癫人道:“哈哈!不是我鼻子灵,冥界任何一只鬼都能闻到,只不过不说而已。我看你貌似欢愉,实则忡忡,可要人帮你解惑呀?”他晃了晃颈上挂着的铁算盘,珠子上下滑动“哗哗”地响。

花千骨偷偷瞄了一眼师父,不想让这疯癫人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忙道:“我看你貌似癫狂,实则清明,可需要人倾听苦衷呀?”

癫狂人怔了怔,随后大笑起,道:“哈哈!何以见得?”

花千骨微笑,胸有成竹却毫不逼人,道:“你身上虽挂了酒葫芦,但你并不饮酒。你身上并无酒气,眼神十分精明澄澈,而且酒葫芦也是空的,你笑的时候酒葫芦就在不停地颤。更何况,你说的那些,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好像是大有深意的样子…”

癫狂人欣赏地道:“不错不错,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天神座下,不同凡响。”

花千骨听到他夸师父,比夸自己还要开心,可是转念一想,师父本来就很好,干嘛要他夸。

癫狂人又道:“小姑娘,看你这般聪明伶俐,便赠你一句吧。满杯酒,是为一醉,而半杯茶,方是长久之道,切莫把茶斟得太满。”

“多谢告知。”花千骨也正了正色,谢道。

“哈哈!这次大爷我心情好,就不算你们银钱了,如果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在人间的时候多给我烧点纸钱!”

画柝转身对花千骨道:“小骨,莫再过多逗留。”

而那敲碗声和洪亮的吆喝又再度响起:“金凤凰,紫凤凰,山上轻啼动紫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