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销雨霁
云销雨霁
阳光照在兵刃上刺得人眼睛十分疼痛,刃上的鲜血一滴滴仿佛放慢了速度一样滴落,坠入海里,声音空洞而虚无。渐渐的,冰刃多了起来,每一颗鲜血的坠落都是那般清晰,密密麻麻地袭入耳朵,仿佛魔音,搞得人丧乱如麻。花千骨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呼吸不畅,想要尖叫却依旧叫不出来。苍茫的海上杀气纵横,她只能看着,只能忍着,只能受着,只能看到腐蚀她的贪婪目光,只能看到异样的神情,只能看到白衣飘飘和冷漠的眼眸。
那是——师父吗?
不,师父,不是我,不是我…
花千骨想要挣扎地冲到他面前,跟他解释,请求他的原谅,但她动不得分毫。
纷杂中,她好像又看见熊熊烈火,看到逼人的凶煞,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呼喊:“你们所做的一份一毫,我要你们千百倍的还回来!!”
那是谁?又是谁怀着如此恨意?她似乎听见有人轻声道:“嗯…该到的,都到齐了,不错。”
“以我之血,为你们铺开脱逃的道路。”玲珑的身躯被染成鲜红,眼眸中含着的确是从没有过的真诚,花千骨感到鲜血喷涌模糊了视线,伸手一抹,却看到花纹繁复的大刀,一刀斩下了飘飘长风的头颅。
不要!不要!
花千骨捂住耳朵闭上双眼,她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停,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小骨,小骨。
这声音——是师父?不,不要看她,不要看她狼狈的样子。师父不是不这么唤她了吗,为什么她还是如此想念…
“姑娘!姑娘!该醒过来了——”
花千骨掀开了眼睫,呆滞的眨了眨眼,眼前人影由模糊渐渐清晰,是一位青衣道袍的老者。
“姑娘,你已经睡了三天,也该苏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
老者抚了抚胡须,道:“此地乃是东海之东,崆峒海域长留山,贫道风暮鼓。”
“长留...山”
“姑娘已经昏迷了三天,贫道亦是十分担忧,倘若方才姑娘再不醒来,贫道就只能用药物刺激姑娘清醒了...还好...”
花千骨揉了揉眼睛,一个侍候的小女童走上来扶着她坐起。花千骨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略回想一下,骤然惊道:“葡萄...杀姐姐他们呢?!”
“我们救起姑娘时,也看到了那位魔族,但是仙家之地不能有魔族驻留,便没有带回。”
“什么,杀姐姐一样伤重,若不及时施救...”
“这个姑娘放心,我们已经喂他吃下天香续命丹,且他杀阡陌纵横魔界多年亦有追随者,已然将杀阡陌交给他们。而姑娘所说的葡萄...我等未尝得见。”
花千骨长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想到葡萄,心里狠狠地一揪,是了,她为了救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发动法术...而她看到了,她的头颅被一刀斩下......
花千骨只觉得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她坐在榻上,缓缓地,将自己的脸埋入双手,仿佛世界都已弃她而去,身躯单薄而无助。被师父打过一掌的地方十分疼痛,一直延伸到心底。
风暮鼓道:“姑娘醒了就好,切莫多想,鸢儿好好照顾千骨姑娘。”
叫鸢儿的小女童点头应了,转身给花千骨端来香茶,是今年清明前的碧螺春。
花千骨胡乱地喝了一口,身体一软,又睡了过去。
如此昏昏沉沉又过去了三日,花千骨元气也有所恢复,她踏出房门,走了走,大概了解这是海上的仙境桃园。主岛形似八卦,草木茂盛,主岛上多稀奇美玉,斜上方是三座悬空的小岛,自岛上倾泻而下宛若银练,走到近处遍听到水声浩大,走远些又觉得十分安谧。三条瀑布泻入主岛边缘河流,河流婉延入海。
长留剑派刚刚创建不久,弟子不多,每天早上鸣钟三次,一为醒,二为食,三为早课。门中弟子大多未修炼成仙,是以还需要进食。
花千骨站在高处看着广场上舞剑齐齐舞剑的众弟子们,他们看着与花千骨年龄相仿,他们却在海上仙山过着平静的生活。
风暮鼓见她在此,走上来,道:“书中有记,洞天另有日月,是指另辟的空间,神界魔界冥界都是如此,但见这长留山,虽不是洞天,但也算的上福地了。”
花千骨点头称是,道:“一直没有谢过道长相救,只不过...道长怎么知我名字?我似乎并未告诉过道长。”
风暮鼓道:“我救下姑娘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奉命行事。”
花千骨惊讶地看着他。
风暮鼓望向天际的白云朵朵,仿佛眼前看到的是辽远的未来。
“千骨姑娘可知,风性乃是女娲一族的族姓?无论女娲部族哪一族脉,最初都是姓风。”
花千骨讶然道:“还是第一次听说。”
“远古之时,众神离开人间另辟神界,当时除了神农氏甘愿留在人间尝百草,蚩尤携刑天败退入魔域兴建魔界之外,其他众神皆追随而去,而我风氏祖先是女娲殿下的追随者,便留在人间镇守,世代相传。女娲殿下隐遁后,我们一族便听从历任城主之命,直至如今。”
“如此说来…你们已经这样为女娲部族效命这么久了…但为什么要在人间留人?”
“众神虽说另辟神界,但也不可能放弃对人间的控制,我虽不知,但众神也定有其他钳制人间的方式。”
“长留山景色优美,且是清气所钟之地,利于修行,我便在此地创门立派,虽时日不长,但也算不负光阴。”
花千骨眼眸轻垂,原来…竟是这样…
“那么,是城主的安排,让道长伺机救下我?”
“并非是城主安排,而是在两年前,司幽尊上找到我,吩咐我在人间打听一物件的踪迹,尊上也曾是城主,只是不知现任琅尘城主是否知晓此事。我亦是十分为难,但也只得听命行事。”
“两年前?”花千骨想了想,那时正是师父神魂归位,带着她前往人间的时候。
“是的,而此番也是尊上之命,他在你身上留了神印,我便可以感知寻到你。”
“是师父…在救我?”
听到此消息花千骨又悲又喜,师父是爱护她,是在意她的,可是——东海之上那冷漠的眼神,犀利的神情,拍了她一掌的手,她还记得他说“勾结魔族,行为不端”。
行为不端…师父,在你眼中,小骨当真如此不堪吗?
海风吹拂,明明是夏日,花千骨却觉得如置于冰窟一般寒冷,伤口又抽痛得厉害。
“姑娘且宽心养伤吧,司幽尊上过些时日就会到。”
师父…还要来?花千骨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风暮鼓继续宽慰道:“姑娘近日思虑甚重,实在不适于调养生息,贫道多嘴,过去的事情即已经发生,何不释怀以求一个长远?”
“道长,都道太上忘情,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抛却喜怒哀乐?”
“姑娘所虑深远,此问也非贫道所能答,但或有一言可为姑娘解惑。”
“是什么?”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锤,正在我辈。情之为下品者,方流露于喜怒哀乐。太上忘情,然而并非无情。”
花千骨默默想了很久。
原来,情之所钟,只在内心深处,遥不见底。
花千骨便在长留山走走转转,她心下明白,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虚鼎中躺着的炼妖壶和夺魂箫,吸引着各界的目光。她亦是担心杀阡陌的安危,只是她留在长留山寸步都走不得,长留山周围有强大的天然结界,况且不过一小仙居所,并不十分引人瞩目。
花千骨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海浪冲刷之下金黄圆润的沙粒,竟觉得时间好似停止了一般。她从虚鼎中取出夺魂箫,对着阳光看,碧色透亮,虽然简约但能感到里面亦正亦邪的两股气息,相互纠缠着,不分彼此。
花千骨拿着夺魂箫甩了甩,道:“碧霄,碧霄…”
夺魂箫没动静,花千骨把它随手放在一旁,双手枕在脑后,看着蓝天。
在神界的时候,白昼十分短,大半的时间都是黑夜,而且太阳也根本不是暖的。她闭上眼睛,正待睡去,便听到了哈欠声,来自身边躺着的箫。
“这一觉睡得真长,刚刚是你叫我?”碧霄并没有现形出来,只是还是一样的懒散,声音里满是睡意。
“你怎么样了?为什么那一日突然就回到箫里?”
“芘芣这魔很是厉害,她只是把我封印回箫里了,好方便夺箫。”
“她要夺箫为什么不直接把你和箫分离?”
“夺魂箫的封印是我做的,也是我以自身为祭在得以封印完成,若非我放弃封印,还没有人能让我脱箫而出。”
“那芘芣的封印对你可有损伤?”
“没有,只是让我一时出不来而已,现在也不行。”
“哦,”花千骨道,“你当初为何舍身入箫?”
碧霄顿了顿,才道:“夺魂箫本性嗜杀,曾经引起过腥风血雨,它靠宿主的力量而存在,又能给宿主强大的能量,因此争夺者众多,也有部分神人尝试毁掉它,但皆如宿主一般横死。当时我恰巧经过,就以生魂为祭封印了夺魂箫的凶性。魔界一直渴望夺魂箫回归,便把箫和我一起扔在魔界,期望有朝一日我自己从箫里出来。”
“你为什么不愿意出来?”花千骨转过头看着那箫,十分认真地问。
碧霄似乎愣了愣,道:“咦,好玩…所有人皆道我是为了阻止夺魂箫甘愿献身,你怎么猜到我是不愿意出来?”
花千骨听他这语气忍不住笑了,道:“你那么懒,在神农部族又受重视,肯定不喜欢神界纷杂琐事,还不如躲起来睡觉。”
“算你说对一半,其实我在等待一个人。”
“什么人?”
“神农殿下,我其实曾是神农殿下的玉箫。”
“神农殿下....不是已经逝去很久了吗?”
“谁知道呢,不过我总能觉出殿下的气息,虽然有些...残破不全。不过这些你别管啦,与你无关。”
花千骨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仰望天空的白云,心里暗暗道,我现在这么倒霉都是因为夺魂箫,还说什么与她无关。
“你不许在心里骂我。”
花千骨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有突然发现自己这句话便是暴露本心,便羞赧地吐了吐舌头。
时间潺潺,仿佛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长留山的日子已经让她忘却了从前,忘记了寒冷的神界,忘了和师父一起走过的地方。她常常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从没有发生过。
一个夜晚,长留山又下起了夜雨,花千骨撑了一柄伞在后山的一块空地上侍弄着花草,那些是长留山的弟子送给她的丁种子,播种之后精心照料,已经要绽开花骨朵儿。雨夜,本不是侍花弄草的好时候,但花千骨怎么样也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事实上,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地入睡过了。
“小骨。”
仿佛有人唤她,但又有谁会这么唤她呢?那声音,那语气和他那么的像。花千骨自嘲地笑笑,继续手上地工作。
“小骨。”那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
花千骨直起身,慢慢地转头,入目的是她朝思暮想却又不敢渴望的身形,如此洁白傲岸,仿佛九天上的冰雪,一尘不侵,雨滴没有沾湿他衣服的一角。
“师,师父,是你吗?”花千骨楞楞地道,“一定是我看错了,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小骨。”画柝无奈地摇摇头道。
“真的是你….师父,你还会来看小骨?”花千骨一脸不敢置信,她撑着伞的手不住的颤抖,这些天梦里梦外都渴望的场景居然变成了现实。她抬起一只手,想要触碰师父, 中途停下来捂住自己的嘴巴。
画柝略想了一下,正色道:“花小骨,你知错否?”
又是和当时在东海上一样的话。
花千骨闭了闭眼,弯下腰将手中的伞放到地上,自己则直接暴露在雨下。她对着眼前高不可亲的人缓缓跪下,道:“师父,小骨...知错了。”
“错在何处?”
花千骨沉默半晌,道:“不该鲁莽妄为,令师父在众生面前丢脸。”
“并非为此,再想。”
花千骨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些什么。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许多事,而让她感到痛悔的却是让师父蒙羞,和——葡萄的牺牲。
画柝的双眼变得迷蒙起来,漆黑的眸子里面仿佛缀满星光。
“小骨,你错在不顾为师便私自离开,不顾身份与魔族交往过密。”
“师父…”
花千骨不敢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双眼看到的。师父这是在…担心她?
画柝又道:“小骨,这世间不论哪一界皆是你不曾涉足的复杂,所以,以后行事切记谨言慎行。”
“小骨...小骨知道了。”
花千骨又垂下头去,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了,她知道了师父的担心,师父的苦衷,在众生面前他必须给一个交代,不能让六界抓住什么把柄,而她…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没有意识到,还想了这么久。
师父…以后不论发生什么,小骨都绝对会相信你,至死不渝。花千骨在心中默念。
没有使用结界,硕大的雨滴颗颗坠到她身上,浇湿了她的衣服,发丝,眉眼。她只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想要抽泣,眼睛却是干涸一片。
她是注定没有眼泪的人,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的无泪之人。
画柝看着她委屈的样子,她捂着胸口的样子,定是因为伤口扯裂,自己还是下手重了吗?
他转过身,道:“起来吧。”
画柝正要往前走,身后的花千骨丝毫不受控制地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画柝愣了愣,却没有动,只是僵硬地抬头望天,感到花千骨把头埋着,隐隐传来哽咽声。他不自觉的有些心疼。他竟也是会心疼的人…
花千骨想遏止住自己这抽泣,却发现根本遏制不住,反而越来越难以控制,越发越不可收拾,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自己在做任性的事情,而师父没有推开她,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她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与欣喜。脑海里只有不住地回旋:师父…
雨很大,没有停的趋势,哗哗的雨声遮盖住花千骨的抽泣,画柝脑海中亦是片刻空白,他撤去了结界,和花千骨一起淋在雨中。
花千骨似乎说了什么,在雨声中,画柝慢慢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师父...雨停之前,再让它替我哭一会儿吧。”
暗暗的,画柝轻叹了口气。
一刻钟的时间在花千骨的眼中如同一年一样漫长,师父洁白的衣服,笔直的背脊,好像都泛着馨香,让花千骨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当她终于揉揉酸痛的脸颊不舍地放开双手,画柝便随手一挥蒸干了两人的衣服,转过头看着花千骨,花千骨也抬起头,绽开一朵笑容,是谁说过,在泪水挣扎过后的笑容是最美的。
画柝看着花千骨,不自觉地也有些晃神,他垂下眼眸的瞬间,神智又恢复了清明,手掌一摊,一只美丽的蝴蝶在他掌心的范围内忽上忽下的飞舞。
“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朋友送的…”花千骨见画柝严肃地表情有些忐忑。
“是谁?”
“东方…怎么了师父?”
画柝沉默了一下,道:“这是一种妖,名为暝梦蝶,现在已经十分罕见,此蝶以宿主的精神力为食,宿主力量越强,它的吞噬力就越强。带着它对你修行十分有害。”
画柝掌心正要一握,花千骨轻声一唤,他见此便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它好可怜,”花千骨紧紧盯着那蝴蝶,喃喃道:“它在哭…”
画柝无奈摇摇头,道:“你已是它选择的宿主,自然与它心意相通。”画柝毫不留情地握了下去,那蝴蝶瞬间化作烟尘消散而去。
而花千骨的脑海中闪过一声尖锐的叫,直戳入她的脑海,让她神经一紧,片刻茫然不知所觉,只得忧伤地低下头去。
“为师这是为你好。”
“是,小骨知道。”
画柝不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渐渐的,天亮了,雨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