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梦浮梁(1)

二 、京梦浮梁

江水粼粼,星汉天悬,再过几日就是月中,月亮渐圆薄烟环绕宛若仙境。几艘打渔的小船就那样随意地飘着,船上人已经酣然入梦,独留渔火点点,映入江水中,随波涛徐徐而颤。

一艘不似渔船的画舫停在湖中央,船舷坐着一人,翩然白衣气度超然,隔着江水蒸腾的水雾看,竟多了几分梦幻和暖意。

花千骨眼前的师父就是这样,朦朦胧胧地看不清眉眼,但光凭那轮廓,就令她难以移开目光。

从大漠走出师徒二人还是一路游历,看遍各个诸侯国,如今乘船沿江水而上。

花千骨的内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画柝也打算教授她更多的功课,这一日则教她练习对神力的精准控制。

他让花千骨把神力均匀分配在脚掌,在江水上行走,不得脱离水面也不得令江水沾湿绣鞋。花千骨闻言照办,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渐渐熟练后走得快些,好像在水面蹦跳。此时的花千骨立在水中央,仿佛一只掠过水面的蝶,轻盈曼妙,少女的韵味浑然天成。

两人一坐一立,隔着蔼蔼水雾,默然相望,一个笑得清爽,一个冷淡超脱,到觉出迷离之感。画柝任凭思绪放空,眼前只有这小巧的人儿,天地之间只余他们师徒二人,曾经漫长的岁月全都变得模糊,与小骨相伴的日子却越发清晰,空寂的心似被什么一点点地填满,而他只觉得,这感觉还远远不够。

花千骨一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这是第一次他这样直接的注视自己,花千骨觉得要窒息一般,心乱如麻。

忽的,大地轰轰震颤,江水在震颤下掀起波涛,江水也变得浑浊。花千骨本就神游不知何方,猝不及防,脚下一歪直接栽倒水中。

“哎呀——”

“小骨!”画柝惊起,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冲入水中将她抱回小舟。花千骨亦是呆住了,这可是…师父第一次抱她。

她双手挽住画柝的脖颈,脸离得那么近,能看到他眼中的担忧。

“师父…”花千骨不自觉地脸颊泛红。

画柝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到她湿透的衣裳,也觉得几分尴尬,别开眼去,将她放在船舷。

花千骨简单施了个火咒蒸干了衣服,站起来,发现师父正望着远方,神情已恢复严肃。

“师父…刚刚那是——”

“是地动,”画柝道,“只怕又是人间劫难。”

花千骨垂下眼眸,道:“为什么…六界皆是如此不安,神界越发寒冷草木凋枯,魔界一角坍塌坠海,冥界已然关闭鬼门自保,人间水旱地动灾害不断,妖界蠢蠢欲动,而刚刚出现不久的仙界还远没有成气候…”

画柝默然,片刻后看着花千骨道:“小骨,你曾说过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守护,你想守护的是女娲部族,是神界,还是这茫茫六界众生?”

花千骨没料到如此一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我…”花千骨犹豫了一下, 道:“我想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守护真心待我的人,还要…还要守护师父!”

画柝低头定定看着她纯净的眸子,神色化开一抹欣然。

他摸了摸花千骨的头发,道:“好。”

京兆不愧为人间最繁华的地方,城墙高大而坚实,每一块石头都有半人高,看着威风八面。人也是多了不少,进进出出,有背着背篓的商贩,也有达官贵人的马车。

笃笃的马蹄声疾驰而近,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单骑飞奔入城,行人纷纷避让。

“那一定是快马加鞭传来的地动消息。”花千骨自言自语道。

又接着往里走,城内酒楼客栈倒也依旧人生鼎沸,花千骨买了个糖人一路边走边看,忽然发现大街旁边的柳树下隐约支个摊,但人很多,排了长长的队。

花千骨心生好奇,便拉住一人询问。

“那个呀——是城里新来了位会看相的高人,据说奇准无比,东边巷口的李婶想知道自家儿媳妇怀的是男是女,便去求了一问,还真让这位高人给说着了,正是个白胖的小子。”

“咦,这么灵,我也想去看看。师父——”

画柝摇摇头道:“所谓看相算命不过些唬人的把戏。”

“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心着惹了高人生气。”那人明显有些不满。

他们师徒二人皆施了法术,让旁人看了不过是寻常人的容貌,是以并不引人注目。

“我师父只是好心提醒我,大婶莫怪莫怪。”花千骨赔笑了着敷衍过去。

“小骨,为师去访一位故人,你且在城里随意转转。”

故人?难道京兆城中也有像铸剑师一样的神人吗?花千骨虽心有疑惑,却也没问,只得应下。

“小姑娘,且听我说,你要去求问可要凭着运气,多少达官贵人抢着求他看相,但这位高人一贯凭心情,看你这么心急,是想求姻缘吧?”

花千骨脸红了红,道:“大婶说得哪里话,我才没有…”

“没什么好害羞的,女孩儿大了自然是要寻个如意郎君。”

花千骨正待说话,却听见那大柳树传来朗朗的声音: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高人…能否请你…”

“先别吵,待我读完——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是…是…”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姑娘你且慢慢候着吧,我走了。”

花千骨和那大婶道了别,又仔细听那读书声,左听右听就是觉得耳熟。她费力的从人群中过去,越来越近,书卷遮住一半脸,能看到的是青色的书生装。

“东方——”花千骨尝试地唤道。

“骨头?”东方撂下书卷,惊喜地道,“居然会在京兆看到你!”

“东方,真的是你,我刚刚还以为听错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给人看相?”

东方把花千骨拉到身前,打量了一番,道:“小骨头长大了不少。”

他笑得好似艳阳,让花千骨觉得心里暖暖的。转身把支起来的摊子收了,小桌上的笔墨纸砚收回书箱里,对排了长队的的人拱拱手道:“抱歉了各位,今日收摊了。”

那些人等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见他这般纷纷抱怨开来。

“哎——怎么说不看就不看了!”

“就是啊,亏得我们等了这么久。”

一个粗犷大汉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道:“我出双倍价格,你马上给我算,如果敢说不——别怪我不客气!”

东方挑了挑眉,依旧彬彬有礼地道:“抱歉,我干这一行自有我的规矩。”说完他便拉着花千骨离开。

一柄大刀横在他们面前,大汉怒道:“别想走!”

东方毫无惧色,花千骨也并未有半点色变。大汉觉得受到了轻视,便挥刀一砍,那颗大垂柳立刻被划了深过三寸的横印。

“好刀!”花千骨拍手笑道。

“刀是不错,吹毛立断,只是刀法太过粗糙。”东方也点头评道。

莽汉大怒,这两人手无缚鸡之力,居然敢嘲笑他!他挥刀冲上去,喊道:“爷爷让你们知道教训!”

就在刀离东方的额头还有半寸的时候,花千骨抬手挡了一下,顺势一掌推出,带起掌风携着冰刃,是她近期刚练成的水风属性合二为一。那大汉滚摔出十数步,倒在地上“哎哟”个不停。

“快走!”

趁着众人还没有反应,他二人边笑边跑了很远。

京兆最为繁华的地段,非东城莫属,聚集着各色客栈酒楼,青楼赌坊,钱庄票号,红袖招舞,人声鼎沸,烟柳垂青。马车轿子大都用上好的楠木雕成,凤鸟鸾飞,一经过便知是达官显赫所乘,还有的是驷马并驾,更显地位尊贵,金丝银线秀的蜀锦车帘遮不住缓缓流出的丝竹声。

街边更是小商小贩,卖些玲珑的小玩意。

东方把麻糖递给花千骨,笑看着她吃得香甜,道:“人间繁复有趣,不似神界冷寂,也无人管我今天是看相的,明天是端茶的。”

“人间的确有趣,也难怪你喜欢往人间跑。”

“骨头,方才见你出手,已经判若两人,看来你真的是寻了位好师父。”

花千骨听到“师父”二字,眼睛亮了亮,道:“是呀!我拜了世上最好的神做师父!”

花千骨径自笑得开怀,没有看到东方一闪而逝的了然。

东方边听着花千骨讲她这段时间的经历,边拉着她挑了漂亮的风筝,准备带她去郊外放。在听到她讲到女娲剑,讲到禁林的紫色漩涡,莫名地笑了笑,那笑竟是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冷冽。

原本七月并非放风筝的好时节,但二人都来自神界,也不必多理会凡间风俗。

花千骨在东方的指引下,将线和风筝连好,一手拿着木头轴轮,一手握住风筝,顺着城郊的小山坡跑下去,带起清风,轻轻松手。

东方悄悄圈出一股风力,将风筝平稳地托起,花千骨兴奋地呼喊,笑声宛若清脆的铃铛。

东方也笑看着她,看似不经意地眯眼,往城西北祭坛方向扫了一眼,又回头向花千骨走近。

茵茵绿草,天蓝云白,两人并肩而立昂头看着空中的风筝,皆是说不出的畅快。

半晌,花千骨喃喃道:“风筝再飞,也是有一根线牵着,倘若这根线断了,它会伤心还是会开心?”

东方一挥手,将风筝的线割断,只见那风筝随风胡乱地飞了飞,随后就一点点地落下,落到远处的草地上。

“正因有线,风筝才称为风筝,若没有了线,它就什么都不是。就好像——”东方看着花千骨的眼睛,满是温暖和怜惜,“就好像小骨头,正是心中有所牵挂,才是真正的你。”

花千骨愣愣地看着他,心想,她的牵挂——她挂念四护法,听说又出征了,她挂念琮朗,不知道伤好了没有,她挂念葡萄,有没有恢复人性,而最让她悬心的便是师父——师父将一切都放在心上,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样帮他分担,还有那一日,他唤雨之后苍白的脸色…..还有很多,她希望陪着师父,无论师父走到哪里,都能有她的陪伴。

而她,只要在师父身边,就是最大的满足。

东方见她想得入神,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地笑了笑。他手缓缓举起来,那风筝飘起来,泛起光芒,渐渐缩小,幻化成粉色的蝴蝶,呼扇着翅膀飞了过来。

花千骨睁大了眼睛。

蝴蝶在花千骨周身绕了两圈,她伸出手,蝴蝶飞落在她的手上,轻柔没有半分重量。花千骨的手轻轻一台,蝴蝶又飞起,轻盈地落在花千骨耳际的发丝上,花千骨咯咯地笑了起来。

东方笑道:“上次说过,会送你小宠物。”

“谢谢你,东方。”

东方帮她理了理跑乱的头发,温柔而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