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首云飞(2)

花千骨素来没出过远门,画柝便想让她多多游历,几个月来,师徒沿着大漠边缘走,已经经过的几个小镇,和不少村庄,镇子情况大致相同,便是人越来越少,水源越来越少,来往的大多是商人。小镇再小也是花千骨从没见过的多姿多彩,往来商人很多说着蹩脚的中原话,互市换的东西也缤纷出奇。画柝有时会单独出去,他未曾告知花千骨来人间的目的,花千骨也十分信任地没有问。

一日傍晚,花千骨换了套西域女子装,碧色轻纱梦过鼻子以下的脸颊,眉心坠了块猫眼,手臂上珠串挂了一圈,上下装分体,露出纤细的腰肢,花千骨又长大了几分,脱落出几分少女的味道。她在小镇上乱转,试试东家的香粉,买个西家的扇子,又跑了半个镇子弄来一个扇坠,又瞅了瞅,发现扇面是空的,于是又转着进了个卖笔墨卖字的铺子,想着些个词上去。正值镇子要拜神拜龙王河神求雨,家家户户都上门求雨,铺子人很多,花千骨犹豫着要不要以后再来,一个奇怪的男人走上来说可以帮她在扇面上作画,她想了想便应允了。

待他画完后,花千骨一看,扇子上有两个人,姿势奇怪,便问是什么。那个男人告诉她这是世上最销魂的事。花千骨又继续追问何为销魂,那人又说是最开心的事情。

花千骨只道凡人奇怪,拿了扇子付给他两个铜板便走,她隐约闻到扇子上有股香气,也没在意,随身收了。

走了半条街,花千骨感觉到那人还在远远跟着她,就使了个障眼法,让他迷了路,自己则回到客栈,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画柝也刚刚回来,看到花千骨这幅打扮,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原本清纯可爱的样子,却透出几分美艳。

花千骨见他回来,十分开心地迎上去。

“师父回来啦——我们今天再换个别的菜式尝尝怎么样?师父?师父你怎么啦?怎么盯着小骨看?”

画柝垂下眼,轻咳了一声道:“小骨哪里来的这身衣裳…”

“这个呀,在成衣铺买的,见很多人穿小骨就也试了试,怎么师父觉得不好看吗?”花千骨读了嘟嘴。

的确,许多西域胡女如此穿戴,平日倒也觉得没什么,可穿这衣服的是小骨——就怎么样都觉得不对劲。

“无所谓好看与否,不过——以后还是不要如此穿了。”

“不是不好看,为什么不能穿?”花千骨还是有些想不透,不过看师父的表情是从来没见过的,心里暗自偷笑。

“咳,”画柝又轻咳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说,只得正色道:“小骨,不听为师的话了吗?”

花千骨在面纱下面悄悄吐了吐舌头,道:“小骨当然听师父的话,这就去换回来…师父坐下稍后,我已经选好了菜马上就来了。”

画柝原本想回去入定,对于神族来说吃饭一类本就无关紧要,但见花千骨如此喜欢品尝各色菜肴,便也由了她去。

花千骨出来后菜也上齐,三菜一汤,花千骨用筷子叉起一颗馒头,送进嘴里。

旁边一张桌子坐了两位刀客,他们大喇喇地喝着酒,对话声传入花千骨的耳朵。

“快吃,吃完了赶快去城外守着,这一单要是干成了,商银足能喝半年的花酒。”

“我不认字,那悬赏令也看不懂,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么值钱,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

“青螭王的儿子符青冥,京城如今青螭王已然倒了,被抄斩,而这个符青冥据说够聪明地逃了,于是官府就悬赏。”

“官府悬赏的见得多了,也他奶奶的没这么高的价。”

“这个符青冥不知怎么的与江湖人士有几分勾结,于是有人出价保命,有人出价要杀,这不价就越滚越高。趁着中原杀手没赶过来,我们干脆在这边迎头截了。”

“成,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好对付。”

花千骨听着,吃饭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她悄声对师父道:“师父,我想去帮帮那个人。”

“前因后果并未了解,就要出手相帮?”

“额…那就先去看看。”

“也罢,倒也无妨,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是凡人,不能扰乱人间秩序。我记得了。”

花千骨见那二人出门,也悄悄跟了上去。

画柝略有些无奈,刚刚拜师多久,贪玩的性子就暴露出来,也渐渐不再怕他了。

城郊。

那两个刀客隐在黑暗之下,今日是月初,整夜无月,漆黑一片,正是杀人行凶的好时机。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音轻快明亮,一听便是极好的汗血宝马。一人一骑出现在视野之中,那两刀客其中一人拉开了弓,冲着马一箭射过去,那马嘶鸣一声,吃痛的掀起马蹄,将背上人甩到地上,杂乱无章地飞驰离去。

那人死背摔在地上起不来,两人一见是好机会,直接冲了上去,厚重的刀直接落下,花千骨大骇,正准备出手就看见地上那人一跃而起,拔起佩剑与二人缠斗起来。

花千骨凝神而观,但见那公子哥似乎瘦弱但剑法高出两个刀客,剑起剑落,刀起刀落,不落下风。缠斗良久,到底是以一敌二,公子哥渐渐不敌,眼见着刀就要砍刀他的脖子,花千骨凝起一道风刃挡在刀下,刀一滞,公子哥抓住机会,长剑横扫,干净利落地直接封喉。

一个刀客倒下,剩下的一个也自然不是对手,不过三四招就送了性命。

花千骨没想到他竟然出手决绝狠辣,当下有些后悔出手,之间那人敏锐地向她的方向走来,抱拳朗声道:“我知道有高人相助,还请现身一见。”

花千骨本想走人,但听他这样一喊,心中有些负气,便站了出来,向他走进。

那人见到花千骨也颇为讶异,没想到竟是个妙龄少女。他又一低头抱拳,没想到束发的冠在打斗中已然送了,这一低头便直接掉到地上,工工整整束好的头发全然散了下来。

花千骨看到他的样子则更为惊讶,轻轻掩唇。

女、女的?

“你居然是女的!原来那个什么王的儿子是个女的。”

“都什么跟什么呀,我是青螭王的女儿不是儿子。哎呀不行,后面还有人追杀。”

花千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厉害又有趣的女孩子,况且她一个人从中原一直逃跑,也颇为艰险,心中由升起一抹同情。

“现在城门已经关了,里面要杀你的人也一定不少,而且你满身是血客栈也不会让你投宿,不如先跟我走吧,我叫上师父,还能保护你一下。”

这人突然看着花千骨身后愣住了,花千骨无奈的叹了一声,不用回头,道:“师父…”

唉,师父一直是这样令人惊艳。

他们便继续沿着沙漠边缘走,走了不久便遇到一座废弃的破庙,三人便进去暂时歇脚。

画柝并未言语,只是随意盘膝坐下,倒是花千骨,给她运功治伤。

“你们…是仙还是神?”

“凡人以为神仙不分,你怎么分得如此清楚?”花千骨眼睛一亮,灿若星辰。

“因为,我本身就是仙门弟子。我叫符轻烟,而符青冥是我兄长。”

“那你是——替你哥哥分散开杀手的注意?”

“不错。我幼时体弱多病,出生不久就迁居别业,七岁时离家拜师,是以家中鲜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花千骨眼睛一眯,道:“不对,你既然修仙,一定会法术,方才怎么可能被那两个不会法术的凡人打败?”

符轻烟没想到她竟如此机敏,眼神一黯,道:“我…决意下山,已被逐出师门,所学法术尽数被废。”

“那你岂不是一路逃得很辛苦?”

“逃到大漠已经算是成功,当时与所剩不多的家人商定,倘若我能逃过此劫,就回去寻他们,如若不能,兄长隐藏下来后自会替我报仇。”符轻烟站起身,对花千骨郑重其事地行李,“多谢相救。”

“不用客气,天都快亮了,快休息一会儿吧,等天亮后我们去下一个大镇子,听说明日有祈雨,也可以去看看。”

符轻烟点头称是,又偷偷瞄了画柝几眼,画柝似无所觉,只是默然起身走出破庙,仰望天际星辰,若有所思。

此次求雨吸引了周围镇子的人,是以今日人非常的多,祭坛边上自然已经挤满了人。符轻烟已经换了女装,但还是难掩英气。大漠上白昼非常热,身为神的二位自然一身凉爽,但符轻烟却不是,额头已经见汗。

花千骨突然想起自己曾买了扇子,便掏出来递给她,符轻烟接过来道谢,但刚一打开,便彻底冰冻,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花千骨。

画柝轻扫一眼,也愣住了,亦是面色铁青瞪着花千骨。

那扇子上画着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翻云覆雨的画面竟然画得十分形象,活脱脱的春宫图!

花千骨不明所以,符轻烟刷地把扇子合起来,画柝则更甚,手一指扇子就直接化为粉末。

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动怒,花千骨吓得不敢说话。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画柝的声音宛若冰霜。

花千骨全身颤了颤,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完后,符轻烟毫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要流泪。画柝亦是十分无奈。

“千骨呀千骨,你要笑死我呀!哈哈哈哈!”

“我怎么都不明白,那人说最销魂的事情让人开心,可又有诗词说‘黯然销魂’,到底是什么呀?”

符轻烟想了想,道:“那人一定是想把你拐到青楼,那扇子上一定是迷药。”

花千骨才有所觉,小心翼翼地看着师父。画柝念其无知,只得道:“罢了,以后休要胡来。”

祈雨倒是十分无聊,祭坛上穿得奇奇怪怪的人装模作样的念咒,萨满带着凶煞的面具围着三柱高香转圈,看得花千骨昏昏欲睡,而镇子的百姓却十分激动,他们有的跪在地上,仰望天空,虔诚地乞求:“求求天上的神仙给我们一场雨吧,在这样下去,商人不会再来,我们也没法活下去了。”

而小村落的村民则更加悲痛:“村子里三口井全都干了,没有水喝,孩子也没有奶喝,已经快饿死了!求求龙王给我们一场雨吧!”

“各路神仙发发慈悲吧,村里青年人都走了,只剩下老弱走不动的,没有水喝真的只能等死。”

“是啊…”

哀求声此起彼伏,花千骨看得十分心痛,道:“师父,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他们吗?”

画柝已然恢复飘然的神色,仿佛刚刚的动怒都没有发生。

“天灾乃是常情,即便是神也不能擅自干预。”画柝见此情形也无法无动于衷,他眉心蹙着,一脸凝重。

“怎么办,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师父…”花千骨愁容满面。

画柝认真地看着花千骨道:“小骨,你真的——特别想帮他们?”

花千骨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我想帮他们,但也不想师父冒险。”

画柝怔了怔,不受控地摸了摸花千骨的发髻,旋即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青色。

只见空中顿生乌云,庞大的青色的身躯盘云而出,硕大的雨点打下来。

“龙!是龙!”

“龙听到我们的乞求啦!”

花千骨喃喃道:“烛阴…云从龙,风从虎,原来如此。”

画柝面色有些苍白,却依旧稳稳地站着,花千骨心如火焚,设了结界让雨点不要打在他身上,担忧地望着他道:“师父…”

“没事的,于为师而言不过折损些修为,伤不得根本。”

花千骨浓浓的担忧丝毫不减。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们悄悄地离开,在城门下,符轻烟收到了飞鸽传书。

“兄长叫我与他们会合,不得不分别了。”

花千骨道:“一路小心。”

“此番多谢二位相助,我无以为报,这面镜子是我家传之物,以我的能力也是无法御使,便赠予你们了吧。”

花千骨接过一看,竟是弥陀镜,她瞬时想到了东方,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他,不知他又云游到何方。

“谢谢你,我们就此别过。”

画柝对符轻烟点点头,带着花千骨转身离开。符轻烟注视着画柝越行越远的背影,又艳羡的看了看花千骨,她双手放在唇边成喇叭状,喊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画柝并无反应,而是花千骨对她笑着挥挥手。

一定会的。符轻烟握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