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首云飞(1)
卷二 行者万里多歧道,仗剑凌空凭天笑
一、陇首云飞
朔漠黄沙,大风吹过便是黄烟滚滚,白昼之时太阳的光芒直接照射于地,照的地上似蒸腾起昭昭热浪。远望而去,可见长长的商队沿沙丘谷峰而行,骆驼背上驮着沉重的货物,缓慢地行走着,隐隐传来驼铃之声。
大漠上两道极其不寻常的身影出现,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白一碧,他们没有穿着厚重遮光的衣服和头巾,而是绸布薄纱,恍然而至宛若神明,疲倦的商人们睁大了眼睛,险些俯身拜下去。
这便是司幽尊上师徒。
画柝神魂归位的那一日,他设了结界后让花千骨疗伤,自己则去了一趟无往城,一日后,他带着花千骨沿冥河顺流而下,直到人间。他虽说多年不曾离开蒿里,但透过知微之法,也知晓六界变化。
花千骨第一次走出女娲部族统辖范围,自然十分激动,东跑西逛是难以掩饰的开心。
花千骨站在沙丘上远眺,看入目皆是黄沙与一望无垠的天空,没有一丁半点云彩。画柝只道她是孩子心性,见到新鲜的事物总要看个不停。
“咦?师父你看那边——”花千骨指着远方,那里似有绿树如阴,汨汨泉水。
画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道:“那是大漠的幻影,常常出现迷惑行人心智。”
花千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果然奇妙迷惑人心,倘若累极渴极,定会大喜过望,但终究还是被骗了。”
“无论何种生灵皆是如此,往往求之不得,得之不求。”
“那师父有什么所求却不得的吗?”
“自由来去,并无苛求。”艳阳照射之下,他的眉眼具是化不开的风雪。
“以前,师父不是很想要离开小湖,想要修炼出肉身吗?”
他负手远望,道:“岁月恒久,也不该倦怠。”他低下头看着花千骨,“小骨,你要记得,凡事顺其自然,切忌执念深重,有执念则必受尘世侵扰,诸多苦难,堕而为妖为魔,难守正途。”
花千骨看着他严肃地眉眼,道:“徒儿记住了。”
画柝轻轻颔首,继续前行。
花千骨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出一抹淡淡的心酸,她甩甩头,将莫名的情绪跑在身后,快跑两步跟上他,抓住他宽大的衣袖。
画柝愣了愣,有些不适应,但也未加阻止。
既然收了她为徒,就要渐渐适应她的陪伴,也要教导她走向正途。
大漠景致虽好,却不免千篇一律,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无趣。师父一贯是话少的,而葡萄又不在身边。
上次一役葡萄消耗太多,已然变回狐狸,花千骨就没有带她出来,反正她是魔,要寻自己也不是难事。更何况,再多一层考虑,师父是天神,虽没有说,但一定不喜和魔族为伍。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在不远处,一个沙漠古城的遗迹。”画柝举目略望了望,又道:“你看此处已经有植物的痕迹,就快到了。”
花千骨看看周围,果然四周出现不少已经枯死的树木,只余枝干,看起来荒凉而扭曲。
“这些树木,已经没有救了吗?”花千骨心头有些不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千年前这里曾是沙漠明珠,浮华弹指即去,并不似神界变化缓慢。”
花千骨又仔细看了看,隐约发现了当年的古河道。
日头虽毒,但他们皆是神,并未流汗,而虽然也会黄沙沾色,画柝随手一个净水术便能恢复清爽。花千骨甚是眼馋,毕竟使用五行术也是要依赖自然的力量,在如此干旱的地方调用水属性还能轻松至此,不愧是师父大人。转念又想,师父只有她一个徒弟,又十分自豪,下定决心要努力用功,不能丢师父的脸。
不知不觉中,花千骨笑得更为烂漫,而画柝对此并无所觉。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黄沙掩埋了半截的残垣断壁,隐约能看到雕刻的石狮子,却看不见入口。
这要怎么进?花千骨求助地看着师父,水灵的大眼睛透着无邪。
画柝只是挥挥袖子,二人脚下便出现一个法阵,很明显是传送阵,对于寻常神人来说传送阵是极为耗力的,多半依靠弥陀镜的力量,是以弥陀镜一直被疯抢。花千骨只觉眼前一暗,周围景色便已改观,已然是遗迹内部。
四下极为安静,画柝走路一贯无声,只余下花千骨的脚步声,花千骨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抓着他的袖子,怕一放手就看不到,轻声轻语也怕大声了会把摇摇欲坠的遗址震塌。
七拐八拐地终于走到目的地,画柝停了下来,面前是扇小门,那门是木质的,没有半点修饰,明显与遗迹建筑格格不入。
“这是?”花千骨对眼前这突兀的门感到十分诧异。
“有一位铸剑师曾答应替为师为师铸剑,十年前他传信说剑已铸好,放在此地。”
“放在——这里?”
“他曾在此处铸剑,这十年过去应是另寻它所。铸剑师铸剑需要安静,是以选择此地。”
“好厉害的人!”心无旁骛地在这角落中铸剑,果然非同寻常,花千骨由衷地感叹。
他们走进去,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火炉,已然熄灭很久,旁边堆着杂乱的玄铁,铸剑图纸和砸铁的锤子。
小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躺着一个画卷,画柝微微抬手,便飞入他的手中。
摊开绸布画卷,开头以朱砂书写:
画柝吾友,横霜剑成一别,不知几多岁月,长河不尽涛涛洪流,容颜虽不老,光阴难辞,今次剑已铸好,吾心愿已了,至此封炉,再不铸剑。
沧海三为沧田,麻姑所言依稀犹在耳畔,世间万物无有永恒,神隐即将来临,漫漫长途吾已忘却初心,遂剑成后投身入炉,方不负铸剑师之名。绝情断念,方能飘然于世,不必沦落孑然,故此剑名为“断念”。
可叹,吾参不透世间多情,亦行不出决然无情。麻姑去后,吾只觉世间种种不过尔尔,惟愿追随而去。
吾友,无悔方可无怨,且善自珍重。
画柝眼中有片刻迷蒙,唇边似溢出轻叹。
花千骨看得痴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将自身投入熊熊烈火,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追随所爱之人的脚步,还道出无怨无悔。她想到自己,当初苏婆婆待她冷淡、城主不许她走出内城,她也曾怨过,也曾难过。花千骨瞬间觉得,和铸剑师相比,自己何其渺小。
将画卷全部摊开,里面原本绘着剑的外形,如今跳脱而出,一柄薄如蝉翼利若崩玉的剑出现在眼前,断念剑并无过多修饰,剑柄处却是匠心独具,剑柄似树的枝干,枝桠处连着剑身,而那枝桠又是海浪形状,看着含蓄内敛却不似凡物。
画柝道:“小骨,你看看是否称心?”
花千骨愣了愣,问道:“师父…你是说,这柄剑是给我的?”
“这是自然,你与傲因一战中佩剑亦毁,也是该有一件像样的法器。”
他居然知道…自己与傲因一战?花千骨觉得一股暖流流淌如心中,原来他对她竟是如此关心,竟也是担心着她的安危。
师父,从今往后,小骨会陪着你,绝不忤逆你的教导。
“小骨?”见她没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画柝唤道。
花千骨反应过来,笑着上前接过断念,爱怜的抚了抚,道:“谢谢师父,我很喜欢。”
“喜欢…”画柝点点头,“法器终究要剑主驱使,切莫过于投入心思,本末倒置。”
“是,弟子受教了。”
花千骨有学有样地将断念配在腰间,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全身是说不出的爽快与愉悦,画柝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风吹起他如瀑的长发,徐徐飘逸,日头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画柝看着花千骨蹦蹦跳跳样子,他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