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花甬

众神分区环绕而坐,中央生着高耸的建木,树干极粗需数十人环抱,葱郁的树枝与叶子看似毫无生气,却依旧撑开了整个场地的天空。四下声音嘈杂,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愤怒和羞耻。神界五大部族城主皆亲临,面色面色各有不一,他们身上披着类似的大氅,金丝银线绣着各自高贵的图腾,活灵活现。

建木上一神人被锁链缚着,双手被极大限度地拉开,锁链十字形环在胸前。身上一片狼狈,伤痕纵横,双唇紧紧地抿着,双眼紧闭,仿佛对耳畔的谩骂声毫无所觉。

当从凤凰山夸父神殿请来的火种染上建木时,火苗一冲而上将他包围,那火苗十分诡异,忽明忽暗,直冲那人而去,却不灼伤建木半分。

当火苗燃上身的那一刻,那人倏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交错,眸子浑浊却能感觉到他毁天灭地的恨意和杀气。

他运起全身的力气去抗衡这灼心的痛楚,在终于抵抗不住时昂首高喊,声音直冲霄汉,仿佛困兽撞得满身鲜血时最后的怒吼。众神瞬间安静了下来,皆是一脸被震慑的表情望着高高束缚住的犹斗的身影——

火苗燃上了他已然撕裂的锦服,燃上了他黝黑的长发,燃上他眉毛,最终映进他的眼眸。满腔的情绪爆发出来,他逐渐被烈火燃烬,全身逸散青烟。

在他完全消散的那一刻,沙哑的、颤抖的、又充满气势的声音传进在场每一个神人的耳朵:

“我啸肃发誓,你们所做的一份一毫,我要你们千百倍的还回来!!”

随后一声巨响,建木高大覆盖了天台整片天空的枝干开始轰鸣地坠落,绿叶如倾盆暴雨一般四散而去……

“啊!——”花千骨尖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方才梦中出现的男人的眼神好像直戳如自己的心底。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澎湃的心跳。

花千骨偏头一看,一张脸出现在她面前,那脸带着鲜红色头发,铜铃一样的大眼,吐着近十尺长舌头,正好与她面对面。

“啊!啊!——”刚刚平复了呼吸的花千骨再一次叫了出来。

“哈哈,小骨头你还是这么好骗。”只见这人一手褪下夸张的面具,面具下露出精致的五官,浓眉大眼,扑面袭来一股儒雅的气息。

“晟哥哥,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这个面具是我在人间中元节时一个戏班子那里换来的,好玩不?”晟将手中的面具递了过去,唇边带着浓重的笑意。

“才不呢,好难看。”花千骨撇过头,并未接过来,却还是悄悄多瞅了两眼。

晟唇边的笑意渐深。

“笃笃”的叩门声传来,不等花千骨前去应门,来客已然自顾自地推门进来,下一刻,花千骨撞进迎面而来的胸膛。

“千骨,一早听说你已经破镜正式成为神人,太好了!”这人臂膀宽阔,腰间配着粗犷的双刀,身形魁梧眉目是掩不住的天真与开怀。他放开花千骨,又开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呀,我们一听到青鸟传信,在武将坪修炼之后就赶过来了。”随后一个身着飞甲的年轻女子也踏进来,肩上立着一只全身青色的鸟儿,声音婉转动听,仔细分辨才道是那鸟儿在讲话。

这两人便是城主座下四大护法中的破空、流岚。

另两位护法长风、孟章也在流岚后踏进屋中。

此时,琅尘已经接任城主五十年,上任以来凡事亲力亲为,整顿军容,融合各大宗族,现已经能和神殿大祭司平起平坐。几千年来,大祭司上承女娲殿下神谕,素来凌驾于城主之上,是女娲部族的实际领袖,而琅尘的异军突起,已然撼动这一局势。

而花千骨虽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因神族与天地同寿,是以活了近百年。当年琅尘将她自魔域带回,便安置在内城中上任圣女苏婆婆出,独自面见女娲殿下,并得到了殿下首肯留在内城中。

神界之神主分三大等:下神,上神,天神,而上神又称神人,内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品阶,天神通常又指上古列位神明,而寻常神人少有修炼至天神的了。下神多为各部族城民,偶尔自事生产,绝大多数则依靠人间的贡品,一旦成为神人便可有机会参与部落的守护者。

花千骨在昨日苦练之下,终于咬着牙突破最后一段瓶颈,成功晋升,但在晋升之后便一头倒下。

长风在四人中年龄最长,他双手环胸,对花千骨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孟章则对着花千骨憨笑几声,道:“那个….千骨,真的恭喜你。”

看到他的模样,花千骨虽精神疲惫,却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长风正了正神色,道:“内城是族内非常之地,我们只能在外城活动,还是快快回去小心惹了别的事端。”

破空道:“好没趣,要不千骨你随我们去外城吧,小聚一番也好。”

“咦,内城戒备素来森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破空大笑:“哈哈,当然是我偷了主上的令牌。”破空把紫檀木雕花的牌子拿出来晃了一下,洋洋得意。

孟章挠了挠头,道:“千骨,从前主上担心你出内城会被人暗算,可如今城内事态稳定,况且你也晋升应该到外城见识一下了。”

“可是…苏婆婆她说——”

“她早已经不是圣女,更何况你住在她屋檐下这许多年,她从未教过你一招半式不说,还从不对你摆好脸色,这么听她的话干什么。”破空十分不平。

内城人素来少,且由于女娲所居宫殿在此,便更加庄严肃穆,虽然除了圣女外无人得见天神,但这气氛依旧让人不敢大声喘气。花千骨虽说乖巧但心性依旧是孩童,经这么一怂恿也耐不住了。

“晟哥哥,我们一起去——咦,晟呢?”花千骨回头问众人,“你们有没有看见方才这里站的人?”

“呵呵~千骨,这屋中哪里还有别人。”流岚肩上的青鸟道。

“真是的,又不见了….”

外城不似内城肃穆,反倒有几分活力,花千骨在四位护法的簇拥下四处走看,看到骑着白虎坐骑的掌令巡城,看到各式的泥人,一时心动也自己捏了一个,发现眼睛捏得一大一小,但笑容还是清纯可人。他们登上坚硬石块砌成的城墙,看到白色的鸟儿划过直往远方。长风说,这城墙看似平常,实则每一块石头都有强大神力支撑,毁坏不得。

近百年来神界寒意渐盛,且女娲部族建城于极北,渐渐的许多下神都难以靠天生神族力量抵御,是以他们站了一会儿便下城墙而去,到了护法的居所,品着茶,聊着闹着,一时兴起还燃起一炷香,有模有样地过上几招。

寒风凛冽却也吹不散笑语欢声,花千骨清脆的嗓音透着无邪——

“流岚姐姐改天教我那招避水术吧!”

“孟章小心右边暗袭!”

“长风哥哥的神力又精纯了不少,是不是已经突破青色品阶了?”

众人亦十分开怀,破空倚着黑色神驹,将酒囊里的美酒昂首灌进腹中,孟章将盘子里精致的小点心递给花千骨,据说那是人间的小皇帝为了求雨祭天的供品,流岚的青鸟悄悄啄开了她的发带,花千骨不得不放下美味的点心,用不太熟练的御风术追着青鸟满园子的跑,长风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他们笑语嫣然,而城主所居殿内却是空荡无声。

琅尘身着沉重的华服,闭目小憩,眉轻轻蹙着。忽然,她睁开眼,右手一摆一道犀利风刃打出,声似穿云。

暗处人也是类似手法轻而易举地化开攻势,偏了头,风刃则直戳进窗弦,三尺有余。

晟依旧一派温文儒雅,轻轻躬身做礼,道:“十数年未见城主,城主进益不少。”

“晟,你倒是学足了凡人表里不一那一套。”

晟只是一笑置之,又道:“我在人间这些年,倒是水旱地动灾难连年,只怕是神界阴阳失衡的影响。”

“神界失衡已久,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不提,我到是另有一事相求。”

“何事劳动城主大驾?”

“千骨刚刚晋升神人,算是破冰之举,何况她虽剔透可爱,却是心性坚定,这些年都是旁人随手教她,便能至此,足见她勤奋认真,也是可以接替你的衣钵——”

晟轻抬起手止住她的话,道:“她是神魔混血,别人不清楚,我却再清楚不过,不要拉我下水,这些都与我无关。”

“神界就要毁灭,你确定能撇的干净吗?”

晟与她对视着,暗自运起神力,空荡的殿台上一股凝重的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

琅尘宽大的袖子下握紧了白玉笛,面色不改。

“你有什么样的实力我也清楚,你与天神的门槛不过一步之遥,不过即便如此,神界有难波及所有神祇,你真的有把握置身事外?”琅尘顿了顿,“别忘了,在众神封锁了神界之后,你去人间道路可只有女娲部族的无往城一条。”

“威胁我?”

“唉….威胁你绝不是个好选择”琅尘无奈地叹气,“最起码,引导千骨多多经历一些吧,我所需要的可不是一个任人欺凌的无用者。”

晟收回外放的神力,道:“我尽量。”

琅尘也松开紧绷的心神,瞥了一眼门外,扬声道:“什么事?”

“回禀城主,大祭司他渡天劫不成,情势危急。”

琅尘与晟对视一眼。

“知道了,我即刻前往主神殿。”

又下雪了,雪片簌簌而落,极北之地接近天阙,更是多雪。

花千骨在内城门前与破空等人告别,心情愉悦地往回走,四下宁静只余踏雪的咯吱声。她玩心大起,便放弃御风一路跑跳,几步后又停下来看自己凌乱成串的脚印。她凝神轻轻抬手,雪花以她的掌心为中心慢慢旋转,她催动神力掌心冒出火光,在黑暗中映亮眼眸,借此火光照明,继续向前走。

风是极北之地最容易调动的元素,火则是在长风的调教下苦练而得。

她悄悄推开屋门,熄了手中的火焰,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还偷偷瞄着苏婆婆还明亮着的窗,以及窗上映着的影子。

就在她要推门而入的时候,听到“咣当”一声,好像是椅子倒的声音,花千骨猛地回头,透过窗子看到影子摇晃着倒下。

“婆婆!”

花千骨转身冲到苏婆婆的房间,看到她痛苦地倒在地上,一只手卡住自己的脖子,不住地咳,黑红色的献血喷在地上。

她冲上去扶住苏婆婆,道:“婆婆,婆婆,你这是怎么了?”

她焦急地运起神力,拊掌与苏婆婆额上,用尽全力将自己本就不丰余的力量输进她的身体,花千骨感到如玄冰一般的寒意从掌心渗到她的身体,苏婆婆仿佛是一个漩涡,要吸尽她所有的生命力。

苏婆婆还在咳,还在急速地喘息。

“婆婆,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救你….”

内城居者本就少,且不是天阙殿的圣女就是些老弱受殿下允准才能入住内城,她慌忙地跑去圣女的寝殿,发现殿内空无一人,咬了咬牙,旋即又奔向女娲所居天阙殿,发现无论她如何攀爬石阶都无法靠近分毫,这才记起天神宫殿素有结界。

其他城民都是些下神,毫无余力,况且苏婆婆曾对她千叮万嘱,不得声张。

花千骨又再次跑回,苏婆婆已经晕了过去,发丝一点点地变白,身体也渐渐化作透明。花千骨顾不得许多,拼劲所有的力气设了一个能暂时延命的结界,随后踉跄地敲开另一间民屋的门,请聆音拿着她的随身玉佩到外城的护法府邸求助。

夜已深沉,内城一贯戒备森严,花千骨在房中左等右等也无半点消息,她不会传音术,也没有能力掀起异相引得其他人关注。

花千骨哗啦啦地翻着苏婆婆床榻边的几本书册,希望能找到解法。她忽然定格在一本誊抄下来的《百草谱》上,上记:

千诛草,可凝魂定魄。

生于冥河畔,夜开日败。

“冥河?从内城向北可到冥界蒿里,冥河下游正是流经蒿里…..”

花千骨忙去房中取了琅尘赠予她的锋利匕首,稳了稳身形,向北御风而去。

而隐在半空中的晟,慢慢自黑暗中现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期待着,小花千骨能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花千骨的背影,是那样单薄,又是那样倔强。

多少次,花千骨曾驻足远望,走出这片禁锢的天地,她无暇多想,只是停了停脚步,然后执着地踏向未知的远方。

蒿里是神、人、鬼三界的交接地带,冥河从中流过将蒿里分为两半,按理说这是冥界辖区,但从未派军队驻守,是以成为了各界生灵聚集的三不管地带。

花千骨自知以自己的实力闯入蒿里实在有些自不量力,潜藏在此的妖魔鬼怪见到活物非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不可,这等混乱的地方才不管是来自哪一界。

蒿里杂草丛生,还不停地有昭昭雾气蒸腾而起,草木叶子十分怪异,叶片宛如刀刃一样锋利,走了几步便已割破了脚踝。

随着鲜血滴落,随着血滴掉落的范围,草木瞬间干枯发黑,原本猩红色的土壤也变成油黑的。花千骨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她早知自己与旁人不同,碰到的花会凋谢,却从没想过自己鲜血居然如此凶煞,旋即她又绽开一抹笑容。

先想眼前事,拿到千诛草才是紧要,至于鲜花,摸不到可以用眼睛看。

“嗷呜——”

一声狼吼自花千骨身后传来,在空旷的蒿里不断延伸着。

花千骨蓦地转过身,紧握住手中的匕首,巡视一周后发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尖锐泛光的獠牙,再仔细看,是一只银白色的大狼,比寻常狼大三倍有余,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花千骨咽了咽口水,一步一步渐渐后退。

白狼蓄势已久,在下一刻直冲而上,花千骨早有准备,御风而起堪堪躲开了锋利的狼爪。一口气还没松下,便感觉到头上阴影倾轧,定睛一看居然是巨鹰,张开尖锐的鸟猭,直冲她的眼睛。

花千骨双眼一闭,最大限度地提了一口气,往旁边一躲,却已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顺势落在地上,滚向一旁。

而后便听见白狼的哀嚎声,竟是鹰狼撞在一起,鹰正好啄到白狼的头。

花千骨顾不上许多拔腿就跑,慌忙夺路之间竟没有发现自己脚下的路已经是越来越窄,而杂草乱花却是越来越高。枝叶从划破她的脚踝到小腿,再到手臂,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伤痕遍布四肢。

周围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的窸窣声,花千骨感到千百双眼睛正盯着她,贪婪地渴望着她粘稠的血液。

花千骨遏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只得牢牢握住吹毛利刃,颤声道:“小匕首,拜托你帮帮我,帮我度过这次的难关。”

花千骨右手持刀,左手直接按在利刃上,鲜血顺着她的手腕缓缓滴落,匕首上也沾满鲜血。

地下的花草一片片地倒下。

既然我的血液凶煞,那就让你们尝尝它的滋味!

不知他们是什么,是妖?是兽?是鬼?还是魔?

花千骨将能想到的,琅尘和四护法教过的招式,全部使出来,那些她曾经对着空旷的广场练习千百次的招式全都用出来,却发现只停在纸上练兵的东西,在实战中发挥不出多大效用,只靠着凶煞的血液和锋利的匕首。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神力逸散再难凝聚,她脑海里已经想不起学过什么招式,只是机械地抬手阻挡,胳膊震得酸痛几乎抬不起来,她的耳边渐渐传来隆隆的响声,眼皮渐渐沉下去。

朦胧之际,她似乎看见了流星飒沓,将苍穹深深地压弯,坠落的星子将一切妖魔鬼怪击退。

朦胧之间,她看到了洁白的身影飘然而降,因她的鲜血而枯死的植物重新抽芽。

恍惚之中,她看到了简单地回首,星眸剑目,薄唇轻抿,仿佛迷途的夜行者看到了阴云散去的月光——

是那样不可抗拒。

在花千骨彻底晕倒之前,她看到了冥河畔,遍布鲜花的甬道,一条又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