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遇见(上)
江墨遥七岁之前,还是一个开朗活泼的男孩,他有一个不错的家庭,父母恩爱,妹妹聪明乖巧,旁人都说他们家很幸福。
他也这么觉得。
但那只是在七岁之前,七岁之后,他的生活天差地别。
七岁那年的夏天,那天是妈妈的生日,她特意请了假没去上班,在家里做了很多菜,让他去爸爸公司叫他回来吃饭。
爸爸的公司他去过很多回,前台也已经认识他了,他直接就去了爸爸的办公室。
然后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爸爸坐在办公椅上,他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坐在他的腿上,他们在接吻。
他觉得,好恶心。
那张嘴早上才吻过他和妹妹,温柔地说“爸爸去上班了”。
他本就是个很早熟的孩子,他知道爸爸的行为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他背叛了妈妈和他们兄妹,他们的家庭不会再幸福下去。
他没有冲进去,而是安静地回了家,他平静地告诉妈妈,爸爸不在公司。
怎么那么巧呢,如果不是妈妈让他去叫,而是自己打电话,他就不会看见那些。又或者前台和他说话时他停下来和她多聊一会儿,也许他就不会看见那一幕。
可是他看见了。
妈妈看出他心不在焉,问他怎么了,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却没有说出他看见的情景。
他知道,妈妈知道那件事的话,会难过的。
那天爸爸打电话说公司加班不回来吃饭了,他连妈妈生日都忘记了。
从那天之后江墨遥没有再叫过一声“爸爸”,或许没有人发现,只是觉得他很少再笑了。
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不可以跟任何人说。
爸爸越来越少回家,即使回家也待不了多久,妈妈的笑容越来越少,或许她也发现了什么,只是不说出来。她的性格太软,她不会去质问爸爸,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跟他吵架,她也只是憋着难受。
除了还很小不懂事的妹妹,家里三个人都藏着一个秘密,说出来足以毁掉这个家的秘密。
原本幸福的家庭慢慢开始走向分裂。
藏着秘密的第二年初夏,江念锦忽然生了很重的病,妈妈在病房陪了她一个多月,期间爸爸来了四次,每次都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
江念锦出院后,妈妈也心力交瘁病倒了。
那天江墨遥刚放学,带着妹妹走到病房门外,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妈妈的声音很小,她说,“我不会同意的。”
另一个女声毫不掩饰鄙夷和音量,“呵,你已经老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配得上他吗?”
随即爸爸的声音也传出来,“我会给定期给你打赡养费,签字吧。”
“不,他们还那么小,我不可能让他们失去完整的家庭。”妈妈的声音很虚弱,语气中带着坚定和一点愤慨,“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他们都不能少,更不能分开他们兄妹。”
妹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好奇地抬头看江墨遥,却看见他脸上清晰的泪痕。
爸爸带着小三来逼病重的妈妈离婚,还要分开他和妹妹。
“哥哥?”妹妹有点害怕,“你怎么哭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后,病房门突然开了,爸爸站在门口震惊地看着他们。
江墨遥匆匆擦掉眼泪,拉着妹妹走进去,冲着那个小三冷冷道,“滚出去。”
那女人当时就黑了脸,又可怜兮兮地蹦到爸爸身边告状,“江总,小遥他……”
“小遥,不准这么没礼貌。”江总的脸色青了一会儿,很快又露出以往的那种严厉训斥他。
江墨遥只是冷着脸第二次重复,“滚出去!”
江总也黑了脸,刚要再开口,他又看向他,“还有你,滚出去!”
“江墨遥,你要造反?”江总彻底黑了脸,抬手就打了他一巴掌。
“你滚不滚?”江墨遥好像感觉不到痛,提起病床边的椅子就要砸过去。
他的神色太可怕,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该有的神色,举着椅子的样子充满狠厉,让看见的人觉得他就算是杀人都是可能的。
那女人也有些害怕了,扯了扯江总的袖子。江总的脸色青青白白,最后哼了一声便要走。
“等等。”江墨遥放下椅子,抓起柜子上的离婚协议书扔到江总脸上,“把这个拿走。”
江总带着他的情人走了,妹妹惊恐地躲在妈妈怀里,妈妈心疼又自责地看着江墨遥。
而江墨遥,他只是平静地走过去,关了门,又走回病床前,看了看柜子上的水果,问妈妈,“他送的?”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放下手里的水果刀,冷冷地说,“待会儿我带走扔了。”
“小遥。”妈妈伸手揽住他,眼泪都落到他的肩上,“妈妈真的很没用……”
“没关系。”江墨遥说,“妈妈不想跟他离婚,我就不会让他如愿。”
“不。”妈妈松开他,摇了摇头,“我会跟他离的。”
那时候的江墨遥看不懂她复杂的目光,后来他才慢慢懂得,那是放弃了最重要的事物时才会有的绝望和悲恸。
6月底,江墨遥期末考试。
题目对他而言都很简单,但他有些心神不宁,匆匆做了几个题确定能及格之后他就提前交卷赶往了医院。
然后看见了那成为他十多年梦魇的一幕。
妈妈躺在床上,她的血染红了床单,一只手还握着水果刀,左手手腕上长而深的刀口还在流血。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如果还有更多的话,只要及时救治,她会没事的吧?
江墨遥没有哭。
叫医生来的时候没有哭;听到医生说抢救无效时没有哭;看到苍白几近透明的妈妈蒙着白布被推出来时也没有哭。
最后在妈妈的葬礼上他还是没有哭。
从那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妈妈是自杀的,她自杀之前江总来过办公室,和她签了一份协议。
女方同意离婚,男方保证抚养并善待两个孩子到大学毕业。
妈妈用她的婚姻换了他和妹妹未来的生活保障,因为怕他不同意,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他看见黑压压的天朝他压了下来,空气都被挤压出去了,他呼吸困难,看不见也听不见,也不能说话。
前方突然亮起一点光,他挣扎着走过去,妈妈站在那里朝他招手。他刚要走过去,突然视野里一片血红,妈妈躺在地上,她的血在她身边开出一朵硕大妖冶的花。
他猛地惊醒过来,房间里空空荡荡,窗外隐隐露出一点惨白的月光。
如果,他发现爸爸出轨时就告诉妈妈,事情最后还会不会发展成这样?如果,他早发现妈妈的想法,就可以阻止她了。
还有,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就不用自杀了……
他是罪人,他是害死妈妈的主犯。
是那个男人害的?是小三害的?是他害的?
不,他们都是罪人,都该死……
要跟那对狗男女一起,为妈妈偿命……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出现了一瞬,江墨遥猛地惊醒,不,这样想是不对的,他不能这么做。
他重新躺回去,又开始做梦,接着重复之前的想法。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得到救赎了……
妈妈去世的第六个月,江总把他的情人娶进了门。婚礼很气派,但江墨遥没有去,妹妹也没有去,她很听他的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讨厌爸爸的新妻子,她弄哭过妈妈。
“哥哥,妈妈还会回来吗?”江念锦拉拉江墨遥的衣角。
彼时江墨遥正在给她削苹果,但他的刀尖几乎触到自己的脉搏。
妹妹的话将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他低头看看她,“不会回来了,那个女人来了,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并不吝惜仇恨,他要让妹妹也记得,是那个男人和他的情人一起,逼死了妈妈。
江念锦瘪了瘪嘴,眼泪就出来了。
江墨遥神色淡淡地擦去她的泪,很平静地跟她说,“不能叫那个女人妈妈,知道吗?她逼走了我们的妈妈,她不配。”
江念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一年江墨遥未满十岁,但没有谁敢相信,他已经成熟至此。更没有谁能想到,小小的他心里,已经长满了阴暗和仇恨。
十三岁的暑假他自己去了一个心理诊所,确认自己得了中度抑郁症。
医生说的话他都没有听见,直到他问,“你的家长呢?”
他冷冷地看着那个医生,“死了。”
那目光让医生都怔住了。
江总和他的秘书不常在家里吃饭,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江墨遥和妹妹两人,妹妹不懂哥哥为什么常常会走神,甚至有时会把菜刀放到手腕上。
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老师同学都以为他只是内向不喜欢说话,家里的佣人也不负责关心小主人的心情。
江墨遥不知道他是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每次差点被梦魇控制时他就会突然惊醒,仇恨依然存在,但他不会再表现出来。
于是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不喜欢笑不喜欢说话甚至不喜欢与人交际。
后来网络上流行一个词,高冷。于是人们把这个词安到了他头上。
十七岁的夏天,江墨遥收到了H大的录取通知书。以他的成绩,他本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他不放心妹妹,填志愿时选了本地大学,离家很近的H大。
那天毫不意外地被江总骂了一顿,说他自毁前途。江墨遥知道江总老了,他开始悔恨年轻时做的错事,也开始关心他,但已经晚了。
他没有理会江总,把自己高中时的课本练习题都抱到江念锦房间,给她补课。
八月二十号,江墨遥带着行李去了学校报道,并办理了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