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的少年

“不要告诉他们别来家里了。”他凝视着宁意漂亮的眼睛,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泛起了粼粼水光,满脸哀求之意:“不要告诉他们。真的只有几天了,再过几天就不会再来了,很快的,就几天了……”他一个劲儿重复着,很容易想到要是宁意开口的后果,肯定会比对他说的还要难听刺耳,他从来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仅仅是想到自己。

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他们来的,现在却反而把他们赶回去,那不就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吗?没有了练习场地他们该怎么办?节目搞砸了该怎么办?关键是若真的那样做之后他又该怎么面对黎清雅和秋此卿?秋此卿是他的第一个朋友,黎清雅曾经为了他挺身而出,他绝对不要失去他们。

宁意的笑凝固在脸上,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拼命维护他们,他越发不高兴起来,但看着哥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开始不要做的太过火了,让步道:“我不说也行,但哥哥要答应我不要一整个下午都和他们待在一起,你要和我玩游戏,帮我做作业,还要在睡觉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好。”宁愿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现在就上楼去,我的作业还没写,写完了作业你要帮我洗澡和洗头,还要给我讲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宁意兴高采烈地拉着宁愿上楼,完全不在意他连晚饭都没吃和一脸不情愿。

第二天的时候黎清雅和秋此卿照例来了,只不过宁愿这次没有全程和他们一起,只是跑了两次,一次送饮料上去,一次把甜甜的小饼干送上去。

他一直在楼下陪着宁意玩无聊的射击游戏,游戏音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心烦意乱,宁意高兴得大呼小叫。他只是偶尔听到从楼上传来的琴声,曾经他离他们那么近,现在却遥远得难以跨越。

当夏冰羽问起:“小愿今天怎么不和同学在一起了?”

他还只能昧着良心说:“今天排练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已经连续好几天去宁愿家里练习了,和黎清雅的配合越来越默契,钢琴伴奏对于这首歌来说并不适合,但如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响起来的时候,秋此卿带着磁性的独特嗓音被格外放大,虽然有些苍白和单调,但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这应该就是青春,剥开了活力和朝气的华丽外表,年轻的心仿佛是一朵初开的白色小花,孤零零,又格外敏感和脆弱。

开始的几天宁愿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黎清雅和他一起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又一首优美动听的曲子,他坐在木质的地板上看着他们并排的背影,有时候也会看天边的斜阳余晖。

虽然不高兴宁愿一直紧紧黏着黎清雅不放,又矮又胖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视线相对的时候对方会不由自主地露出青涩又单纯的笑,那双明亮的眼眸像是阳光洒满的湖泊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让人难以置信,那一直低垂的脑袋抬起来居然是一张那么明媚的脸,那沉静微凉的神情绽放出笑容后又是那么夺人目光。

宁愿长得并不难看,五官都很清秀,但他有点胖,又矮,如果性格开朗一点也会是个招人喜欢的小胖子,但沉默寡言、看起来懦弱又胆怯的他却让人感到讨厌。

但已经有两天宁愿没有一直留在舞蹈室,送东西来去都匆匆像一阵风,应该是电灯泡走掉他可以更好地享受和黎清雅的二人世界,可目光却时不时地瞟过门口期待那个身影会突然出现。他为自己从未有过的心情感到很困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一起。

下楼离开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地板上,宁心把他短短的头发扎了一个又一个冲天小辫,每一个橡皮筋都是不同的颜色,看起来像一只滑稽的刺猬。宁语坐在一旁看双胞胎姐姐在哥哥的头上胡作非为,拍着肉乎乎的手掌露出傻乎乎的笑。

听到脚步落在木质的楼梯上的声音,宁愿抬起头看到黎清雅和秋此卿的时候觉得分外难堪,连忙用帽子盖住了自己的头,竖着的头发却把帽子撑得高高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少年便垂下了头,帽子还是高高的,却显得有点难过。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寒凉的气息,秋此卿打了个喷嚏之后才发觉秋意已经这么浓烈了。那些聒噪了一个夏天的蝉音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那些藏在树叶间的身影一个个奔赴了死亡,留下薄薄的蝉蜕,仿佛是留给世界最后的纪念。只是那么热闹的歌唱终于唱过了高潮,习惯它们声音的树木,再没了那些闹哄哄的小东西,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呢?

灰色的鸟总在黄昏时掠过天际,街边的灯总在傍晚时明亮如阳。

好不容易迎来了周末,等他从宁愿家离开,在路口和黎清雅挥手告别之后回了家。骑着自行车到楼下才发现家里亮着灯,他快步回到家里,推开门便飘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秋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道:“小卿回来了?晚饭马上就做好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菜。”

“嗯。”他把书包放下来,有些脱力地跌坐到沙发里,目光却一直在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上流连。

明明是一周不见,漫长得却像过了好几年,他不知道妈妈是否真的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一周不管不顾,却不得不承认这都是生活所迫,逼不得已。残酷的现实,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前进。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想起那个应该为他和妈妈,为一个家庭承担责任的男人,他现在在何处呢?

“今天又去同学家排练了吗?”秋霖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嗯。”

“一直在别人家打扰不会有问题吗?”她有些担忧。

“没关系,我同学妈妈人很好的。”

“那就好。”秋霖手脚麻利地把锅里的汤盛进白瓷碗里,叫了一声:“吃饭了。”

像是从牢里放出来的恶鬼一样,食物熟悉的味道仿佛要融化味蕾,秋此卿狼吞虎咽。

“慢点吃,没有人和你抢。”秋霖夹着菜放到秋此卿的碗里,放下了筷子,隔着桌子伸手抚摸少年越来越棱角分明的脸庞,眼里有的温柔的笑意,声音却流露出淡淡的担忧:“几天不见,居然瘦了这么多。一定要按时吃饭,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要嫌麻烦。要不然,你知道妈妈该有多担心,时时刻刻挂念着你。”

那只手和以往一样温柔而粗糙,他眨了眨眼睛,那一刻差点落下泪来。他咽下含在嘴里的食物,轻声道:“我知道。”

“那个……”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周二上午就是艺术节,你可以到学校吗?我要上台唱一支歌。”秋此卿鼓起了勇气,这是他十几年来唯一可以记忆和怀念的时候,想和最亲爱重要的人一起分享。但周二秋霖要工作,很有可能来不了。

果不其然,秋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天恐怕妈妈不能去了。”

“不能请假吗?只要半天,不,只要一会儿。”他失望的同时还不死心。

“你知道妈妈刚到公司上班没多久,恐怕不好请假,要不等下次吧,下次妈妈一定去。”可人生多多少个下次,最终都成为难以弥补的缺憾,追悔莫及。

“那就……下次吧。”他的声音消失在喉咙深处,只觉得开在心里的鲜艳小花一朵一朵地枯萎下去。

离艺术节只剩下两天,走在校园里那些聚在一起排练的学生已经少了不少,他们的歌也到了收尾的阶段。

艺术节那天振奋人心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天空澄澈碧蓝如洗,漂浮的白云仿佛是大朵大朵盛开的洁净花朵。

学校并没有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室内场地,在宽敞的操场里搭建了临时的舞台,所有的学生坐在人造的塑料草地上观看演出,米粒大小的黑色橡胶会趁机钻进鞋子里,不舒服地抵着脚掌。有很多家长来观看演出,操场里坐满了人,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无数只兴奋的小麻雀一样,闹哄哄的好不热闹。

覆盖在脸上的阳光强烈得仿佛又回到了盛夏。

秋此卿抽签的时候没有抽到好的出场顺序,是在倒数第三个,按以往的经验,最后几个节目还没表演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看到。可他却并不在乎,他的歌不仅仅是作为节目在舞台上演出,而是要唱给那个在他身边默默地弹着钢琴的少女。

金灿灿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一首首歌唱完感动转瞬即逝,别出心裁的小品也博得一笑,舞蹈在混乱中找到了整齐,颇有些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的感觉。

黎清雅和秋此卿老早就在台下等候,女生画了妆,但化妆师的技术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两团腮红艳得仿佛是要中暑了,嘴唇被唇蜜点染得饱满粉嫩。秋此卿不敢看她的脸,害怕自己的目光一触到那花猫似的脸颊就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到撒手人寰,而且他的心脏正在以不同寻常的速度飞快地跳动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正争先恐后地往下滑。

太……太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