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言的放弃

离开学没几天了,而开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假期作业,秋此卿把那本他用三天时间废寝忘食赶出来的假期作业从床底下找出来,白色的封面上已经沾满了灰尘。从第一页开始往后彻彻底底地检查一遍,发现很多自己因为追求速度而马虎大意错误的题目。他一道道地纠正过来,发现脑袋里的知识两个月不用真像生了锈一般,忘得差不多了。

他正为一道数学几何体绞尽脑汁的时候秋霖突然回来了,现在还没有到她下班的时候怎么会提前回来?这不是她的作风。他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穿着灰色体恤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与映着阳光的地板有一线之隔,看起来有些模糊。她面无血色,眼神惊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他的心轻轻一颤,连忙走过去把她拉到房间里,顺便关好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妈妈。”他问。

但秋霖没有回答,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还没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妈妈!”他一连叫了几声,女人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看他,他惊讶地发现那双温良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她一眨眼,那些泪水便涌出了浅浅地眼眶。她捂住脸庞,浑身脱力一般缓缓地朝地面上滑下去,被秋此卿一把抱住。

“怎么了?告诉我吧。”女人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弱,薄薄的衣服下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秋霖露出一只湿润的眼睛静静地凝视他,苍白如纸的嘴唇不断颤动着,发出哽咽的声音:“苏佩……她……她割腕自杀了。”

“是我害了她!”

秋此卿浑身一抖,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五雷轰顶的感觉,在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而耳边明明还清晰地回响着女生倔强不肯认输的声音。

“我才不会和你和平相处,我们永远都是敌人,我绝对不会屈服!”

然后她用最激烈的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坚持反抗,她的永不承认,她的绝不屈服。而这件事就真的把她逼上了绝路吗?放弃自己年轻的生命,直面未知的死亡,该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而明明昨天还特意跑来向自己道歉,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走的安心一些吗?

她割腕了,在她爸爸妈妈结婚后一直住的房间里,怀里抱着他们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都很年轻,都笑得很开心。她用削水果的刀在手腕割下深浅不一的五道伤口,只有一道完全割断了动脉。她在用刀片切开血肉的那一刻也是胆怯的,也是害怕的,也是恋恋不舍的吗?可不管有多恐惧,不管都多留恋世界,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了死亡。

血液从身体里缓缓流尽的感觉是怎样的呢?生命慢慢被黑暗和死亡吞噬的感觉又是怎样的呢?她被发现的时候身体的血差不多流出了三分之一,床单和被子都被泡得血红,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医生说她很准确地割断了动脉,流血的过程中不会凝固,没有割到神经,也不会感受到多大的痛苦。

陈城原本在超市里,可总有些心烦意乱,预感到不详。他突然回家去找东西,刚进门就闻到那强烈的血腥味,打开卧室的门看见陈苏佩倒在了血泊中,血流过多已经陷入了昏迷。他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把女生送到了医院,幸好发现得早,经过抢救捡回来一条小命。

结果却比想象中的要简单。

没有伤到肌腱和神经,女生仅仅是在医院呆了几天就回家了,期间秋此卿去看了她一次。她穿着白绿色条纹的病服,坐在洁白的单人床上,一直绑起来的头发散在了肩膀上,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中有种恍惚的透明感。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几天之间把所有的棱角和尖刺都消磨光了。

秋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秋此卿把口袋里的水果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他凝视着女生浅褐色的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道:“如你所愿。”

本来以为女生至少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却没想到她看着男生呆了几秒钟,然后垂下了眼眸,没有光的眼睛流露出的分明就是悲伤。

之后,妈妈和陈城两个人走到终结,明明还没有真正地开始,就已经过早地结束了。有些事夭折比预料的还要早,还要容易,哪怕它已经生根发芽,却等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便被一阵风一场雨轻而易举地催折。

很久以后秋此卿才听说了关于陈城和他妻子的故事,两个人并不是因为真心相爱才结的婚,而是在双方父母都一意孤行之下硬生生将两个人撮合在一起的。婚后两个人的生活一直不幸福,陈城很早就提出了离婚,但考虑到女儿陈苏佩还小,两个人离婚很可能给她留下人生的阴影。陈苏佩十岁的时候,两个的婚姻走到了终结,有经济能力的陈城选择了抚养女儿,可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其实早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离婚之后,他的妻子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陷入更大的痛苦中,生活得潦倒而落魄,抑郁成疾。陈苏佩早将妈妈的痛苦看在眼里,她原本就不愿意两个人一刀两断,看着妈妈一天天走向毁灭,她一直致力于让两人重归于好。可没想到她越努力,越招致爸爸的反感,最后告诉她他终于再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时候陈苏佩的妈妈已经因酗酒过度而住进了医院。

爸爸已经找到了新的幸福,妈妈却一步步陷进黑暗的深处,夹缝中的陈苏佩最是痛苦不堪,便把闯入爸爸生活的女人视为第三者,视为破坏了他们一家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可一个十三岁的女生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在大人面前的一切喜怒哀乐、幸福悲伤都还是会被当做那个小时候那些糖果却被别人抢走的孩子,都不过是用来承接大人意志的容器。可她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想法,想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可一切都被无情地否决。

在得知爸爸不久后结婚和妈妈病入膏肓的消息后,她选择了以死来结束这冰火两重天般的生活,选择了自杀来结果自己的生命。她本来是想死的,在自杀未遂之后反而如愿以偿。

陈城被陈苏佩的举动吓得不轻,就算是舍弃自己的幸福也要让女儿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他去医院看望了前妻,出院后把瘦骨嶙峋的女人接回了家,悉心照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放在心里过的女人爱他爱得那么深。一直郁郁寡欢的陈苏佩在看到爸爸妈妈破镜重圆的时候才真正地开心起来,像是变回多年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孩,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重新生活,只是那洁白的手腕上留下了一生也无法消磨的疤痕,扭曲狰狞如同罪证。

几个月后,女人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两个人复婚了。秋此卿偶然看到两个人一起逛街,陈城和妻子拉着手,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可令秋此卿没想到的事,这件事对秋霖的触动居然那么大,她像变了一个人,本来就不怎么多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上也没了那一贯的温柔神情,眉心的皱纹深如刀刻。她辞掉了在超市的工作,几天后也离开了工作了许多年的拉面店,和邻居阿姨一起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工厂里上班,周末有一天的假期,才回家来。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就是不幸的开始。

而秋此卿已经如约去上课,只是每天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深夜,虽然以他的年龄也到了青春叛逆期,也不再害怕小时候故事里那些骇人的妖魔鬼怪。只是他在一个又一个静谧如死的夜晚,微弱的星光从半闭的窗口洒进来,风拂过脊背微凉。他在桌子上写完繁重的家庭作业,抬起头正好看见妈妈那件房门紧闭的房间,空荡黝黑,再也没了那个疲惫的女人散乱着一头长发,温柔绵长的呼吸。

周六下午的时候妈妈回家,像是抚慰他似的买很多零食,强颜欢笑的面容疲倦而苍老。

学校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如古井无波,宁愿照旧把自行车借给他,却再不像以前那么归心似箭。他在图书馆里待到天黑,有时候看小说,有时候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工具书,就是不想回去面对那样一个空荡荡的家。

初中的最后一年,上了高中就好了,可以住宿,不用每天来回跑,而且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那张思念已久的脸。

再见到宁愿的时候觉得他长高了不少,又觉得他还是一样的矮,他剪到眉毛上的刘海又长到遮住了半个眼睛,有时候会笑,更多时候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还是没有男子气概的一张脸。

而秋此卿已经有了凸起的喉结,嘴唇上方有了细软的绒毛。

黎清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少女发育逐渐趋于完美的身体变成一道夺目的风景,只是包裹在永远都大了一号的校服里有些煞风景。她高高的马尾飞扬在夏天的余热里,脸上洋溢着明艳动人的微笑,依旧牙尖嘴利话不饶人。

秋此卿没有告诉她关于陈苏佩的任何事,只是说了妈妈换了工作现在家里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女生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心细如发善解人意。很多时候陪着他在图书馆里看书,或是两个人合作愉快在教室里搞定所有家庭作业。

阳光已经不再那么气焰嚣张,十月已经是金秋宜人,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的季节了。夏天轰轰烈烈地过去,可那些喧闹的蝉鸣似乎还贴着耳膜经久不散,而明明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要再唱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