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假面

宁意到家里来之后很快便融入了宁家的生活,爸爸妈妈在教育上一向奉行着公平的原则,并没有因为不是亲生就差别待遇,把他和宁愿一样当作捧在掌心的宝贝。就算后来又有了宁心和宁语这一对双胞胎,夫妻两人对四个小孩依旧一视同仁。孤儿院的院长说宁意有点小痴呆,完全是因为她太不了解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宁意既不孤僻也不胆小,是个聪明而活泼的男孩子,相比起来宁愿才是那个胆怯的小孩。

但宁意和宁愿之间却并不如想象中的和平相处,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宁意对宁愿怀着敌意一样,那份敌意并没有因为成为兄弟之后消减。宁愿甚至不清楚宁意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有时候会像八爪章鱼一般紧紧黏着他不放,有时候却刻意针对他,宁愿难以捉摸他阴晴不定、变化莫测的性格。

当两个弟弟妹妹都围着他转的时候,宁意却仰着高傲的小脸,从不加入他们的游戏。所以今天看到宁意得知自己去接他放学露出了开心的笑颜,还让他觉得受宠若惊。

今天的公交车似乎特别慢,虽然也来了好几辆,但都不是开往自己想去的路线。的士过来的时候总是被其他人一拥而上,他慢吞吞地跑上去时车子已经绝尘而去了。

其实宁意已经九岁,完全可以自己搭车回家,但因为他并不是夏冰羽亲生的关系,不想让他感到差别待遇,每天还是坚持送他上学放学,和两个弟弟妹妹一起。

虽然已经将近五点,但正午太阳留下的热量还在继续作威作福,宁愿又被身上的脂肪所累,很快便是满头大汗。真想快点到阴凉的地方,可他等了十分钟左右,还不见车的影子,伸长了脖子望,可偏偏事与愿违。

怎么还不来?他生怕到宁意的学校已经关了大门。

“你怎么还没回家?”

一个处于变声期带着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焦虑,回过头对上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比起自己又圆又大的眼眸仿佛漫画中的可爱女主角,那双眼睛更像是电视中的男明星带着英气,直视别人的时候目光会显得更凌厉。

秋此卿骑在自行车上,目视着傻站着的宁愿。

“没有等到公交车,也打不到的。”他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如果是感情要好的同学,家又住在同一个方向,看到对方顶着夏日的高温大汗淋漓,而自己自行车后的位置又空着没人坐,一般都会主动提出来送对方回家吧。虽然女生的几率会大很多,但男生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可秋此卿只是点了点头,漠不关心道:“这样啊,那你慢慢等,我先回去了。”

“诶,等等。”他有些着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前倾抓住了自行车的后座。

“什么事?”

“那个……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一下阳光小学,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弟弟在那里上小学,今天妈妈有事不能去接他,可我一直等不到公交车,也没有打到的,害怕他一个人先走了。”宁愿一口气说完:“拜托了。”

“这样啊。”秋此卿皱了皱眉,似乎不情愿,但还是道:“那上来吧,我送你去。”

“谢谢。”他在被晒得发烫的后座上坐下,还是第一次和别人同坐一辆自行车,两只手实在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脑袋里纷乱一片,又忽然想起第一次来秋此卿就因为骑自行车受了伤,担心他会不会技术不好啊?再摔了怎么办?而且自己又不轻,秋此卿看起来又瘦,有些不好意思这样没头没脑就拜托别人帮忙了。

秋此卿注意到他的紧张,道:“抓着我的衣服,坐稳了。”

“嗯。”他伸出两只手抓住他腰间的体恤,不小心透过薄薄的布料触碰到他的身体,是同自己一样的火热滚烫。

自行车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奔出去,迅速敏捷,像轻快的游鱼一样穿梭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之间。宁愿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可又出人意料的稳当,没有丝毫的摇晃与颠簸,而他还与自己聊了天。

“你要去接哪个弟弟?”

“诶?”宁愿有些奇怪,自己明明没有对谁提起过自己的弟弟妹妹,在计划生育还束缚着生育的年代,超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你怎么知道我不止一个弟弟?”

“其实,在你到班上来的前一天我在街上见到过你,撑着一把红伞,身边跟着好几个小孩。”秋此卿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好像是三个,两个矮的,一个高的,其中有一个是女孩。”

“嗯。我去接小意,是高的那个。”他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因为爸爸喜欢小孩,所以我有三个弟弟妹妹。你有弟弟妹妹吗?”

宁意不经意的话语,却又稳又准地戳到了秋此卿的痛处。他没有爸爸,所以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再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如果他也如宁愿一般,有相爱的父母,有殷实的家境,那他也不必孤身一人,而且他也不讨厌小孩。

许久没有听到秋此卿的回答,宁愿有些手足无措,他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再开口他的声音已经冒着冷气:“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两个人的对话在此终结,宁愿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问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也不算是禁忌话题吧?

后来他偶然听到同学之间的八卦,听到“秋此卿”三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才知道原来他原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家里只有他和他的妈妈相依为命。

然后他想起在那个暑气弥漫的放学后,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另一个男生,两个人如流星一般穿梭过城市,覆盖在皮肤上的汗水是年轻该有的咸涩味。

而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说的话,更像是讽刺。

并不是太远的距离,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宁愿下了车,看见秋此卿汗如雨下,半张着嘴喘气。他连忙摸出纸巾递给他,男生胡乱地擦了几把湿漉漉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还在耿耿于怀宁愿刚才的话。

“那个……谢谢。”宁愿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感谢他。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快去吧。”秋此卿拜了拜手,曲起脊背风驰电掣般冲进车流里,鼓起的白色体恤像是一片涨满的白帆。

校门口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还没赶来的父母。

约定的是宁意在教室门口等自己,不久之前还来过他的学校,很容易就找到了宁意的教室,可是门窗紧闭的教室里空无一人。

“小意……小意……”他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不由得慌了,早知道宁意不会这么乖乖地跟他回家,想来他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来折腾自己?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两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明明承诺会留在原地,可自己一转身他就一溜烟地跑了。等自己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找的到他的人影?心慌意乱地找了半天还是杳无音讯,天都黑了他才抹着眼泪回家,想着还怎么告诉爸爸妈妈宁意不见了。可回到家里一看,那个罪魁祸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看见他一脸狼狈还故作惊讶:“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那个时候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消磨殆尽了,可作为哥哥再怎么也不愿意在弟弟面前掉下眼泪,等他冲上去叫嚷着问什么回家也不告诉他的时候。后者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狡黠笑容,丝毫不能体会他心里的愤怒,带着恶劣的轻蔑:“因为我想看看哥哥是不是真正的笨蛋啊!”

被当做笨蛋了吗?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被抛弃的感觉,恐惧像是潮水。

他轻而易举便被击败,溃不成军。心里开出了隐秘的伤口,孩子用天真做面具隐藏的真正面容,比想象中更加残忍。

从那时起便在宁意的脑门上贴上了小恶魔的标签。

难道又故技重施吗?可他怎么会再上当一次,可就这样回家他又做不到,害怕宁意仍然藏在哪个角落里等着自己去找他。他急得跺了跺脚,在学校里寻找着宁意,可都等他把并不大的学校转遍了,却仍不见那个小恶魔的身影。

跑到哪里去了?宁愿忧心如焚,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教学楼的楼梯上,先干脆这样回去算了,可又害怕再次看到那样恐怖的胜利者的嘴脸。他垂着头盯着灰色的地面夕阳的痕迹,思索着宁意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明明是正热烈的夏天,却感受到了冷意,轻轻地发着抖。

是汗水湿透了衣服,黄昏的风吹来了夜的冰凉。

安静下来却又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小孩子软绵绵的童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撕裂般的争吵声,然后是桌子倒下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宁意?宁愿猛然站起身来,听着声音的来源,他匆匆跑回去,一把推开虚掩的教室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