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孤独的孩子

宁家的家产不大也不小,在两位老人与世长辞后中重心便望分公司转移,几乎一切都搬离了云城,只留下那栋老房子托人照看着。云城的的确确成了一个伤心之地,这一次又是因为宁愿的缘故,夏冰羽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十几年来回来过不出三次的这里。

回到云城,回到那个被闲置了许久的家,来到这个只是路过的新学校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也已经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在看着一张张年轻的相差无几的脸,挤满人的教室,弟弟妹妹吵闹的房间,妈妈温柔的微笑,他会有一种还留在之前的城市的错觉。

宁愿有时候会想起来云城之前的事,比起这个坐几个小时的公交就能看完的小城,之前所在的城市实在算得上繁华大都市了,一年四季都很炎热,在放学上学的路上能看到碧蓝的大海。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倒也不是很快就能把所有的记忆抛于脑后,而有些是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

有时候他也会做一个梦,梦里自己握着小刀,满手都是血。可他从来没有那样一把银色的小刀,手中也没有残留那么多血,可那么鲜艳的颜色,像是开在春天里的血色杜鹃。

他感觉到害怕,那些被承认的事实并不会随时间而淡却,像插在心口上的刀,一点点被压进深处。

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告诉他要送弟弟妹妹宁心和宁语去医院打预防针,让他去离学校不远的阳光小学接一下另一个弟弟宁意。一对双胞胎弟妹宁心和宁语才只有四岁,刚刚念幼稚园,每天上学放学她都要亲自接送。接宁心和宁语他没有意见,但宁意已经九岁,已经完全可以和同学一起上学放学,搭公交也不是不行,但宁意在家里处于异常特殊的位置,夏冰羽非要接完小弟小妹再去接宁意。

夏冰羽是百分之百的家庭主妇,说主妇却也不全对,因为她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好四个小孩,家里有保姆帮忙打扫和做饭。

虽然班上叫得出名字的同学已经不少,但每次放学还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看着其他同学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一起走出去,兴致勃勃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却仅仅是看着,像是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而这明明早就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可被大段大段沉默充斥的青春期,那些同学间无话不谈的友情还是让他羡慕。

而到这里来,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吧”的话,说话的人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虽然有时候也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的事实。虽然自己很努力地想和他成为好朋友,但对方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愿,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心情好的时候不会拖堂,早已经望了无数遍挂在墙上的钟表的同学归心似箭,只等老师前脚走出教室,他们的后脚就跟了出去,离开教室用一窝蜂来形容也不为过,有时候还会抢在老师的前面。

他对回家既不期待也不反感,但习惯性地拖拉,动作缓慢,通常等他慢吞吞地把书包收拾好,教室已经空无一人。

今天动作比以前迅速了,和人流一起涌下楼梯。赶着回家的初中生大多数都是骑自行车回家,这个轻便的交通工具备受学生的青睐,不仅仅可以缩短回家的时间,还可以送喜欢的女孩回家。两个人一起穿越过茫茫人海,女孩纤细的手臂轻轻地搂着男孩瘦削的腰,鼻尖缭绕着似有若无的发香,青涩的心在恋爱的甜蜜里萌动。

其实宁愿也想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但是对于运动永远是弱项的他来说,竟然连自行车都学不会。一是他的个子本来就矮,二是他总是畏畏缩缩地不敢放开,几次摔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对自行车永远说拜拜了。现在看到其他人骑着自行车奔驰如飞,他心里又开始痒痒的了。

宁意放学的时间和宁愿差不多,早上提起妈妈有事不能去接他,九岁的孩子一脸不耐烦说自己能够回家,可在听到让宁愿去接他又突然改了口“让哥哥来接我”。

出门之前还怕宁愿忘记似的强调了一遍:“哥哥你下午一定要来接我啊。”

虽然从学校走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但他怕宁意等不急他自己先跑了,害怕会出什么事。

宁意不是他的亲生弟弟,在宁愿十岁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从孤儿院带回了四岁的孩子,取名叫宁意。

原因是生下宁愿后的好几年,夏冰羽都没有再怀孕,但她和丈夫宁相寻都非常喜欢小孩,而且宁愿一个人看起来总是太孤单了,那娇滴滴女孩一样有些懦弱的性格让他经常受其他小孩的欺负。要是再有个弟弟妹妹陪他玩就好了,成为了哥哥也会变得勇敢坚强一些,来保护弟弟妹妹吧。

夏冰羽这样想着,决定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小孩,宁相寻也没什么不同意的,他们的家庭条件再多养一个小孩不是问题。

宁愿永远都记得跟着爸爸妈妈去孤儿院的那一天,没有阳光,天色昏暗,山雨欲来。可他的心情却是复杂的,既为自己即将成为哥哥而欢呼雀跃,又为有可能被分走爸爸妈妈的宠爱而担惊受怕,十岁的孩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们买了很多礼物和糖果,孤儿院几十个小孩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争先恐后地挑选着自己喜爱的礼物和糖果。爸爸妈妈示意他喜欢哪个小孩可以让他来当自己的弟弟或妹妹。他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面容,为即将得到的玩具和糖果而喜笑颜开。

除了一个小孩,像是离群的小鸭子一样孤零零地蹲在一旁,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对那些孩子们争抢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一个瘸了腿的小木马。

他看见了他,然后走了过去。

“你……你好。”宁愿开口,然后把手机炫彩的玩具车递过去,慌慌张张地说:“这个……这个送给你。”

听到声音的小孩缓缓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只是不过是四五岁的孩子,应该是一副稚气而无邪的面容,他却面无表情,脸上是那种不符合年龄的不屑一顾般的冷淡。他转动眼珠看了宁愿一眼,目光又落到那彩色的玩具车上,没有说话,却不怀好意地将玩具车打掉了。

“啊。”宁愿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埋头道歉说:“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

“走开。”小孩凶巴巴地开了口,瞪着宝石般的眼眸。

“啊。”被毫不留情拒绝的宁愿满脸通红,再不自讨没趣地站在小孩的跟前,转过身离开的时候却感受到被拽住了衣角。他回头又对上他无暇的一张脸,抓着他衣角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那双纯粹澄澈的眼眸里再没了傲然和冷漠,反而像被抛弃的幼兽一般惊惶失措,弥漫着水汽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

宁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掌,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意。”小孩发出单音节词,松开了他的衣角,却迟迟不愿拉住他的手。

“那我叫你小意好不好?”

小孩点了点头。

宁愿又问:“你愿意当我的弟弟吗?”

小孩愣了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把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放在了他白白胖胖的手心。他握住他的手,拉着矮个子的小孩走到了爸爸妈妈的面前,眼睛高兴地笑起来。

“小愿决定了吗?”夏冰羽微笑着打量垂着头的小孩。

“嗯。他叫小意,我想让他当我的……弟弟。”宁愿裂开了嘴。

然后笑得一脸和蔼可亲的孤儿院院长开始介绍小孩的情况,他是在一年之前被送进孤儿院的,父母都因为事故身亡,只有被护在妈妈怀里的他还有一线生机。出院后的小孩被送进了孤儿院,他有点痴呆,估计是经历灾难留下的后遗症,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其他小孩一起玩。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自己也傻傻的记不起来,只是说一个字“意”,大概之前的名字里有个意字吧。

院长在讲话的途中小孩一直没有把头抬起来过,柔弱的肩膀有轻微的颤抖,抓着宁愿的手逐渐施加着力气,把他胖乎乎的小爪子捏出了几道红印。

“意,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院长笑容满面,提高了声音对他说:“快叫妈妈。”

小孩抬起了头,仰望着温柔动人的夏冰羽,脸上有疑惑的表情,却乖巧得像只小绵羊,开口叫道:“妈妈。”

夏冰羽高兴地应了一声,弯腰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

“这个是爸爸。”院长继续要求。

“爸爸。”他鹦鹉学舌。

宁相寻点点头,然后抱起了他,和宁愿拉在一起的手就此松开,对着美貌温婉的妻子道:“我们回家吧。”

夏冰羽点头,然后牵住了宁愿被捏得发红的手掌离开了。

走出孤儿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匆匆回头,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被自己留在原地的一切,那群拿着玩具和糖果目送着他们离开的小孩,那只孤零零的瘸了腿的小木马,那一年来充满悲伤的孤独时光。

再见了。他在心里轻声道。

后来,他被取名叫宁意,成为了他的弟弟,成为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