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一下课就被同学里三层外三层包成粽子般的宁愿，一个个跟土包子似地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吵吵闹闹跟个菜市一般令人心烦意乱。冷静下来又觉得宁愿那张娘气十足的脸的确有些印象，这样一想才记起怎么有印象分明就是因为昨天才见过的缘故。

昨天是周末，他上午去同学家玩了几个小时的游戏，快到午饭的时候终于不好意思再赖在别人家蹭饭，出了门日光正强烈。他还没从打打杀杀的游戏世界里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往家里走，一不小心与另一个人撞上，还不等他道歉，那个人已经跑远了。

这个时候正好看见宁愿，应该说不止看见宁愿，还有跟在他身边的三个小孩，都和他长了一张相似的脸。而若都是他的弟弟妹妹，让人不由得想问他们的父母是把计划生育置于了各种地位，有钱人连生孩子都这么随心所欲。他们站在同一个路口的相反方向等着红绿灯，而宁愿之所以如此引人注意是因为他撑了一把巨大的伞，还是鲜艳的红色，一下子把四个人都罩在了伞下。

而明明才是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开始炎热，但紫外线并没有多强烈，完全没有到要撑伞的地步。而他手中的巨伞招摇，像是受到一丁点阳光的直射皮肤就要被灼伤似的，秋此卿又在心里给宁愿贴上了娇气的标签。

绿灯亮的时候宁愿和几个小孩一起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不到他的腰，一般身高看起来像是双胞胎，另一个男孩已经挨着他的肩膀，紧紧地牵着两个弟妹的手。几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会移动的红色蘑菇。

就当他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把占据极大空间的伞撞上了他的头，两方一起停下来。秋此卿对上一双宝石般纯黑的大眼睛，那双眼睛若是长在女生的脸上必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在一个男生的脸上占据了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怎么就有点奇怪。

宁愿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地低下头说对不起。

秋此卿没有说话，迈开步伐直直地向前走了。

那个时候看见宁愿不过是当做万千擦肩而过的人中的一个，谁能想到第二天他们就是同一个教室的同学了。只不过宁愿那张脸，始终是自己不太喜欢的。

包扎过的膝盖还是隐隐作痛，他低头看自己破了一个洞的校服裤子，不知道沾的血迹洗不洗得掉，而这个破洞到底该不该补起来。

云城一中的规定是每个学生都必须穿校服来学校上课，一年四季有四套不同的校服，春冬是运动装式的外套和长裤，秋夏是运动装式的体恤长裤。所有的长裤都一样，所有的外套都一样，所有的体恤都一样。放眼望去整个学校清一色蓝白相间的校服，在做课间操和升国旗的时候尤为壮观，整个操场都是同一种颜色，动作整齐划一，比得上军训时的方阵。而统一校服大概也就这点好处了吧，毕竟茫茫人海，十米开外都认不出谁是谁。

中午的一顿饭照例在食堂吃，食堂大叔大妈的厨艺已臻化境——多年来毫无长进。一年四季都是那几些菜色，一日三餐都是都是同样的味道。只有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才会感叹秋霖做的饭菜是多么美味，厨艺是多么精湛。

整个食堂也是乱做一团，窗口前漫长的队伍，表面上是排着队，实际上看见熟人立刻就插了进去，排在后面的人永远在后面。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离下午上课还有些时间，本来想着去操场打一会儿篮球，无奈他伤痛之体只得有心无力。

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经过校门口的时候被人叫住，他转过身目光变得惊艳。

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可爱来得直接的女人对他笑了笑，圆润的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散在肩头的黑发衬得肌肤白皙如雪。比起并不高挑的身材她的脸显得更加出众，看不出年龄的面容上五官精致，一双紫色葡萄般的大眼睛我见犹怜，樱桃般的红唇微张着喘息。

她穿着浅色的长裙，手臂上挂着巨大的口袋，看起来就颇为沉重，应该是匆匆赶过来的，额头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薄汗。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某位学生的家长，说是妈妈看起来更像是姐姐，浑身散发出介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独特韵味。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初二一班在哪里？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该怎么走。”女人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地上，用力地喘了口气，声音也是蜜糖般的甜。

初二一班？那不就是自己的班级吗？秋此卿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看到女人的第一眼就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她应该就是宁愿的妈妈。虽然对宁愿没什么好感，但眼前的女人却给人一种第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的感觉，他抬手指了指南边的一栋教学楼，道：“那栋楼就是初中部，初二一班在五楼，从楼梯上去右手边第一间就是。”

“诶。”女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弯成两轮月牙，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美好得像是盛开的花朵：“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用谢。”秋此卿说完了却并没有立刻走开，看着女人弯腰提起地上的口袋，但看起来就养尊处优的身体里并没有多少力气，她鼓着脸颊像含着棒棒糖，吃力地拎起来往前走。

“我帮您吧。”他情不自禁向女人伸出了手，明明开口之前还犹豫不决的。“我就是初二一班的，现在正好去教室。”

“诶？”她有点惊讶，眨着星星般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如蝶翅，惊喜道：“那不就是小愿的同学？你应该见过他了吧，今天刚刚转来的，他叫宁愿。”

“我知道。”

“我是他的妈妈，叫我阿姨就好。”夏冰羽把手中的袋子递给向他伸手的少年，又觉得实在是太重，连忙把手缩回来：“太重了，还是我来吧。”

“没关系。”秋此卿向前一步夺过了袋子，靠近的时候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与黎清雅淡雅芬芳的香味不同，那是散发出甜蜜又充满了诱惑力的芝兰之香，他莫名地感到脸颊发烫。

入手的袋子颇为沉重，但对于力气十足的男生来说还是不算什么，卸了重负的夏冰羽一脸轻松，一个劲儿向着助人为乐的秋此卿道谢。两个人一起往教室里走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真是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愿那孩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妈妈要来却不来校门口接我，明明我一下车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嘛。不过一进门就能遇见他的同班同学真是太幸运了，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夏冰羽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和半句话没脱口就面红耳赤的宁愿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只不过她的声音像婉转如同会唱歌的黄莺一般，让人觉得听她讲话便是一种享受。

“我叫秋此卿。”

“此卿？真好听的名字，我猜这肯定是你妈妈帮你起的。”她眉开眼笑，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生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表情。

此卿此卿？妈妈到现在还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还是一看见自己就无法抑制地想起他呢？而那个男人明明在六年之前就彻彻底底抛弃他们了呀，彻彻底底将所有的梦境都粉碎了呀！不可原谅！

“小愿刚刚转过来，虽然小的时候也来过云城一两次，但要在这里长久地读书生活还是第一次呢。他是个胆小怕生的孩子，性格比较软弱，没什么朋友，真不知道带他回来到底好是坏呢。不过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同学，我稍微也有点放心了，还希望你们能多多担待他一些。”夏冰羽真诚地看着他，那诚恳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她低垂下眉眼，眼睛含着盈盈的泪水仿佛是星辰的碎片，声音突然悲伤如梦：“小愿啊，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呢。”

她咬着可怜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别有深意。

秋此卿把早上的不愉快抛在脑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有我罩着他，不会有事的。”

而还不等他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妈妈，你来了。”

刚刚走到楼梯口，就碰上飞奔而来的宁愿，讶异地看着同行的两个人。

“小愿怎么都不来接妈妈，明明知道人家要来。”夏冰羽习惯性地在儿子面前撒娇。“多亏了你的新同学，要不然人家都不知道教室该怎么走呢。”

“对……对不起，我刚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妈妈，又看了看提着口袋的秋此卿，连忙道：“袋子……袋子我来提吧。”

“我来就好。”秋此卿没有松手，他看看小学生似的宁愿，恐怕力气还没他妈妈的大呢。

“谢……谢谢。”他有点结巴，又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飞快道：“今天早上，对不起，我以为那里没有人。”

听到宁愿的道歉，秋此卿也不能再耿耿于怀，那不是显得他太小肚鸡肠了？但他也并没有开口接受宁愿的道歉，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是没有消退，虽然已经被夏冰羽冲散了不少，更没有就因此和宁愿携手同好，成为可以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先去教室吧。”三个人一起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