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伤疤心亦变

男子玄黑龙袍加身,紫玉金冠束发,坐于鸾辂,缓缓移出殿门。

他抬起头,远远看到一个女孩向自己快步走来,大红色的衣裙如她身后升起的火日般绚烂。

"父皇圣安。"千暖跪下。

"软软?"男子温煦地笑笑,"快起来,一下朝就来找父皇,可是有什么急事?"

千暖站起来,低着头说,"父皇,暖暖脸上起了不知名的痘子。"

男子笑道:"无事,女儿家总有起痘的,叫太医看看吧。"

"回父皇,太医已经看过了。"

"如何?"

"太医说这是一种毒。"

男子脸色微凝,"什么毒?"

"不知。"

他停顿片刻,脸上依然笑着:"软软你先回去,父皇会将此事查清楚。"

千暖抬起头,面上覆着一层轻纱,她眼睛看向父皇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轻轻地笑了,"好的,父皇,那暖暖先走了。"

"嗯。"男子应道,他随手一指两个宫女,"你们,送十公主回去。"

"是。"两女躬身。

千暖没有多等,立刻转身返回自己的宫殿,宫女连忙跟上。

火红的初阳在她身后,她慢慢松开手,早晨清冷,手心亦薄汗微凉沁沁。她闭眼轻呼一口气,一直走,不曾回头。

初日凉,知我冷暖。

路未央,不过残妆。

前方,前方……她在心里默念。路还长,不曾断,只是有人青春昂扬,有人如斯残妆。

抑或是,外稚内伤。

"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她记得那个一向寡言的女子说过,"所以你不可以有自己的脸皮与表情。"她顿了顿,"只有面具,如此而已。"

只有面具。她想,从此,就真的只有面具了。

她朱衣在赤日下飘扬,如一抹红霞遗落天际。皇上看着千暖的身影逐渐消失,面上的笑容终于完全冷却,似笑非笑道:"传七皇子。"

"是。"

君玉栏。

千遇放下手中的茶杯,挑眉看向门外的人,"父皇叫我去见他?"

"是。"

"为何?"

"朰(wu)不知。"

千遇摩挲着瓷杯的手指缓缓停下,看向不发一语的凤梧言,"真是抱歉,二小姐是稍等片刻……"他笑起来,"还是先回府?"

凤梧言放下交叠在小腹处的手,站起来低头一揖,"既是皇上召见,便不打扰七皇子了。"

千遇没有客气,只笑着说:"失礼了,小姐慢走。"

凤梧言见他竟无相送之意,不免诧异,不过又看到栏内并无下人,顿时心中了然。

"告辞。"

"再见。"

千遇笑着站在一边,点头告别。待看不到凤梧言身影时,才对一旁的内侍道:"走吧。"

"是。"

乾明宫。

男子手捧书卷,坐着不动。黑色的袍子衣领微微敞开,依稀可见白色的衣泽精致的镶边。袖口处露出一截胳膊,肤如凝脂,白皙不显羸弱。

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湿湿地泛着水气,发尾不时有几滴凝聚的水珠摇摇欲坠,在黑色的衣袍上留下渐深的水渍。

"皇上,七皇子到。"

男子闻声抬起头,见不远处的宫门口一抹白色的身影渐近,略一点头,又垂眸看书。

内侍退下。

千遇走进来,躬身作揖,"父皇圣安。"

"嗯。"男子放下书,笑着看向他,"起来吧。"

千遇直起身,看向座上的父皇,迟疑片刻,终是开口:"父皇……"

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似乎无奈地笑起来,"早朝过后,路上风尘,洗洗舒适一些。"

"是。"千遇抬起衣袖来看看,也笑道,"今日尤其不能穿白色的衣服。"

男子看了看那白色衣袍边角的一片梨花,也笑,"嗯。"

"不知父皇寻我何事?"

"没什么。"男子换了个姿势,"只是软软脸上起疹,太医说是毒,朕想着小七跟原夭时日不短,兴许有办法。"

千遇闻言神色一凛,"毒?"又笑了笑,"交给我即可。"

男子淡笑道:"如此就好,只是这下毒者……"

千遇接到:"一并查清。"

男子这才爽朗一笑,"小七也好让朕看看你近年所学。"

"自然。"

"朕听说小七昨日出宫游玩,可还愉悦?"男子貌似不经意问道。

"很好。"

"听说还有众多女子夹道追捧。"男子补充一句。

"……"千遇怔了怔,笑得有些不自然,"兴许,是的。"

"听说有荷包送给小七。"

千遇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荷包订婚"的习俗他也是听说过的,刚想说自己没有接受,却闻皇上再凉凉开口——

"却被小七婉拒了。"

"嗯。"千遇很认真地点头,如果打掉其也算婉拒的话。

"听说小七去比目楼了?"男子笑起来。

"没有。"

"还送青楼女子桃花?"男子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又问道。

"绝对没有。"千遇正色凛然,"那是我新发明的暗器——桃花匕改良版,不伤人,接触时桃花纷乱。"

"哦,原来如此。"男子笑道,"听说饭后……"

千遇苦笑。

皇上笑意更浓。

"小七又去比目楼了。"他终于说道。

千遇嘴角一丝无奈苦笑,没有说话。

皇上笑得颇是挪揄,也没有说话。

许久,千遇才三分笑意,七分无奈开口——

"没有!"

男子笑容一顿,又意味深长地漾出更大的笑意,"哦……"

千遇扶额。

"对了,小七这几日可曾见到你师父?"

"未曾。"

男子似乎有些诧异,抬眸看向千遇,"为何?"

千遇笑了笑,"师父有他自己的事情,我向来不知道。"

男子顿了顿,笑道:"这样也好,朕也不必担心你舞弊了,原夭先生帮不到你,正好看看你的能力。"

"父皇是想看医术还是侦案?"

"都好。"

千遇笑了笑,"明日一早必有答复。"

"嗯。"男子翻过一页,嘴角噙着笑意,"明日早朝,朕等你的答复。"

千遇怔了怔,早朝?却还是接下,"是。"

皇上仿佛心情舒畅些许,语气温柔,"小七若是有什么需要,找钟离家的小姐就好。随儿自小热衷于此,或许她愿意与你偕侦,不过依随儿的本领应是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权当找个说话的同事便好。"

千遇凝神片刻,抬头问道,"钟离随?"

"嗯。"皇上答,"小七认识?"

"不认识。"千遇道,"只是听着耳熟,倒似是几时听过的。"

皇上笑了笑,"这个名字早已传遍景阳,小七初回,或许听过。"

“嗯?”千遇不解。

“随儿这个出了名的‘大侦探’可是景阳一传奇。”皇上语气更像是玩笑。

千遇微微眯眼,试图从记忆中挖掘出什么。是的,钟离随,三年前在黎真国,他说起过——钟离随。

彼时正是冬末春初的季节,乍暖还寒。积雪尚未融化,屋顶上一个白衣少年迎风站着。

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挤出来,照耀着他的侧脸,也照耀着他嘴角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他俯视下方众人,声音平静:"还不走?"

众人有些骚动,相与对眸,不久又转过头来,为首的男子出列拱手,语气却不见得恭敬:"公子所在,亦是我们所在。"

少年脸色冷了几分,却还是笑着,"你们做不到。"

"是。"为首男子道,"但这是王子命令,我等不得不从。"他右手抬起,向后虚空一展,一声高喝:"上!"

数条黑色身影一哄而上,矫捷如破风之箭,从四面八方将少年围住,数剑齐发。

少年神色却似烦躁,一柄剑随手一丢,剑风波及众人,堪堪退后几步。他收回长剑,嘴角扬起笑意,"剑上有毒,三日为限。"

为首者未曾想他会使得这般下作伎俩,目光带了些许鄙夷之色。开口竟还不如刚才礼遇,"公子如此,怕要为天下人耻笑。"

"哦。"少年悠然应道。

他诧异抬眸,正见少年笑着说道,"反正也没人认识我呀。"

"君子行事,但求无愧本心,纵使世人不知,公子自己却是明白。"

"嗯,好像很有道理……"少年笑意褪了一些,"不过我不觉得无耻啊,下毒也是取胜方法之一,兵不厌诈嘛。"

为首者脸色不好,冷冷开口,"公子还是把解药交于我等吧。"

少年脸色也拉下来,似笑非笑道:"你们无故追我有理,我下毒驱敌却是无耻,黎真国真真礼仪之邦。"

众人哑然,少年不等他们答话已经飞身远去,欲追不及。

"小七?"

千遇蓦地抬起头,嘴角不自然地扬起,"父皇。"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想起一个故人。"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脸上神色有些沧远。

这时一个绾衣的年轻男子上前,"皇上,今日奏本送来了。"

"嗯。"男子指指旁边小案,"放这就好。"

"是。"男子轻步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子把文书放到小案上,"朰告退。"

"嗯。"

男子走过千遇身边时微不可见地一顿,抬起眼快速打量一番,微微皱眉,又极快地低头走出去。

千遇余光看着一片绾色消失,目光疑惑。

"他是几年前入宫的煜人,近年来最得信的。"皇上开口。

千遇收回目光,"嗯,气质倒是不错。"

皇上笑笑。

千遇一瞬恍惚。

故人。

终于还是忘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