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朝风不燥

"一个朋友。"玄墨衣袍的男子笑着说。

"朋友?"紫衣女子问,"七皇子如何会是您的朋友?"

男子白皙瘦削的脸上似乎泛起一丝笑容,他说:"他不是皇子,我不是楼主,自然可以是朋友。"

紫衣女子没有再说话,她凝神看着绰约人影,只觉无端寂寥。

屋里摆设清雅,中间一道屏风隔开他与她的身影,女子静立不动,男子倚榻而坐。

窗子精致却过于小巧,阳光三尺泻入,却连他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得。他略显苍白的脸朝着窗口,浅浅地笑。

"梓笙,你出去吧。"

女子敛首,"是。"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窗纸看向楼下,那里一个白衣男子站着,不染纤尘,俊逸如初。

他想起曾经离别,他想起那时戏言……

"喂,你真的不送送我?"犹记得他转身挑眉时的顽皮模样。

"嗯。"

"不要后悔,以后说不定你可见不到我了。"

"会见到的。"他语气坚定,"我会去找你。"

"本公子不会见你,要走了也不送一下。"他一会儿又狡黠地转过头,笑眯眯道,"除非来日你用天域莲来请我。"

"好。"

"你说的,莫忘勿赖。"

"一定。"

记忆中他坚定作答"一定",那时也未曾想过会这么快就相见。虽然即将相见之时,他非昨日平凡公子,他非彼时江湖侠客。

记忆中他看着那少年离去的身影,心中苦涩的滋味现如今回想仍是如此清晰,他何尝不愿送君千里,何尝又愿离君天涯?他却已忘了,当初千遇离去时自己是否流泪,又是否会为今日后悔。

他注视着下方素白人影,轻轻道:"千遇,我未忘未赖,那你呢,你可还记得?"

转眼,楼下人已踏着一地花雨步入隔壁楼中,颀长身影渐隐,而楼中他目光却久未收回。

街上一个妇人拉着小孩,小孩对他这边指指点点,妇人立刻怒目而视,快步拉着小孩走远。

他凭着自己极强的耳力隐约听到妇人的斥责,苦笑一声,思虑却飘远……

他也有娘的,娘一直都在他身边……

"娘!"

榻前一个单薄的少年凄厉地大喊,泪水满脸已经看不清眉眼,他大声地哭泣,闻者甚至都悲伤欲绝。

"娘!娘——"

他小手颤巍巍地伸到榻上女子手边,却始终不敢触碰那只静止的手。他知道,娘没有死,娘怎么会死呢?娘怎么可以死呢?娘还没有见到爹,她怎么舍得就这样子死呢?

他使劲用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抽泣,小手一抖,他触碰到母亲冰冷的手指。

冰冷,死寂。

"啊——"他又凄厉地叫喊起来,手快速地收回身后,整张脸上的表情因为惊恐和悲伤而极度地扭曲。

他就这样站着,离母亲仅一步。

他脸上一直保持着恐惧和巨大的悲伤,除了两行清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整个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许久,他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体,慢慢走到母亲榻前。他抚摸着母亲的脸庞,如对待失不可得的挚爱。

他模样平静,稚气的脸上显现出不符年龄的坚毅。

"娘,我会帮你找到爹的。"

而如今,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千遇与其师父把他从孤苦无依的境地里解救出来,他便不能负了他们的心意。

至于那个人,他从来都不配。

"公子,百里三公子前来与您商议一事。"门外小童恭敬说道。

男子瞬间回神,眸中悲伤不在。

"嗯,让他等着。"

"是。"

他面色上笑意渐无,离榻站起,理衣襟,束散发,带上兜帽,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出去。

在他身后,雕花木门缓缓闭上。

既然已经无意义了,那就如现在这样,结束吧。

从此,我不再奢望你曾经真心;从此,我不再默然寄希翼作棋;从此,我会告于泉下她弥留执意;从此,我们永不相识、不相认、不相伴;从此,我便真的再与你无关。

既无情,我便离。

十年前。

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在集市上走着,目光掠过集市上的物品时微微有点渴望,食物的香味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鼻子周围,使得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地分泌出来,但单薄的衣衫甚至连一只口袋都没有,更别提钱了。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咕噜噜的声音在自己听来响亮得很,还好别人听不到,他默默地吐了吐舌头。

分文没有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难过,更没有人愿意雇佣一个垂髫的孩子,失去父母的孩子如一棵没有根的草,在社会上漂泊,并很快就会腐烂,死去。

母亲不是本地人,且生前性子清冷,极少与他人来往,因此周围的邻居甚至并不知道她死了,只是看这孩子天天跑进跑出,有些奇怪也并未深究。

他现在正准备去南街的一家酒楼,那里每逢下午就会有人把中午吃剩的饭菜倒出来,一只只泔水桶被搬出来放到墙角,等待倒泔水的老头把它倒掉拉走。

他就在这中间的空闲时间喂饱自己的肚子。

刚开始他并不愿意做这种事,可饿得无法时也只好这般。所幸大酒楼用餐的都是贵人,饭菜也有干净的,挑挑拣拣一番也可填饱肚子。

只是也有不少流浪汉这样做,饭菜有时还不够,每每这时,他就只能被挤到一旁,饿着肚子看他们争抢。

这样下去终是不行,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加快脚步,怕又被别人抢了先。

大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狂奔,没有人看他一眼。

“师父。”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他身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站着不走,抬头看着旁边的男人。

男子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泔水桶前的小孩,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谢谢师父!”小孩开心地拍一下手,跳着叫道。

泔水桶前的小孩听着这一段无比亲昵的话,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看着手中有些脏的馒头,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污渍,毫不犹豫地张嘴咬下去。

“不脏吗?”

头顶上清冽的声音响起,一只白净的小手伸到他眼底,“起来。”

手指白白净净,甚至与馒头相比还白几分,他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手,没有去握。

“嗯?”

小孩的声音一绕三折,带着微微的疑惑,格外好听。

他突然想看看手的主人。

他抬起头。

小孩长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眉毛平直,色如远山,眼睛不是很大,但眼神清澈,黑白分明,鼻子小巧如莹玉,嘴巴形状好看,薄而色淡。

身上一袭白袍,颈间坠玉。

这样的清贵模样,好看得很。

可这般好看,也更加使他自惭。

他不知道一见钟情的感觉,只是觉得无端心悸。

他又低下了头。

小孩更加疑惑,那只白净的小手主动拉过他的手,馒头掉在他脚边,滚了几滚。

他一把推开那小孩。

“走开!”他对他吼道。

小孩不曾遭此对待,向后踉跄了几步,双手扶住脏兮兮的墙,白衣不免蹭上污渍。再抬起头来时,额前散发落在眼睛前,有些狼狈的样子。而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尽是不解,竟然没有生气,没有委屈,只是瞪大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推开自己。

他抿唇,看着地上的馒头。

小孩了然地哦了一声。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买,别处的馒头也很好吃。”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哥哥,和我们一起走吧,师父会很厉害的武功.”

“哥哥?”

男孩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哥……哥哥脸红了吗?”

“……”男孩脸更红了。

“闭嘴!”

小孩呵呵笑着,不再叽叽喳喳。

“你好,我叫千遇。”

那只白净的手又伸了过来。

“我叫……我叫容牧。”

他把黑乎乎的手伸过去。

脸上的红还是没有消下去。

小孩脸颊右侧笑出了酒窝。

那天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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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为什么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千暖抬头看着千遇和煦的笑脸。

千遇低下头,"我要去见他,不便带你一起。"他笑笑,"尹青王子会送你回宫的。"

千暖脸色纠结,却没有再反驳。

千遇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先走吧。"

尹青立刻一脸悠闲地转身就走,尹塔和千暖顿了顿也转身走出雅间,凤梧岳却任凭百里素色催促,依然坐着不动,作样喝茶。

"凤梧世子可是有事?"

"没什么,我就是想……"凤梧岳放下茶盏,笑着开口。

"既然没什么还是回去吧。"谁知话音未完,千遇就淡笑着截断他的话。

"……"凤梧岳一句话不上不下,却不知如何再度开口。

千遇表情淡淡,看向凤梧的眼神清澈无痕,他见他无语却赖定不走的样子,自己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随着他素色衣袍逐渐消失在门外,一句话飘来,"千遇还有事,世子自坐就好,不必理会我。告辞。"

凤梧一脸不悦无奈,自顾自灌了一大杯酒,也结账出门,却被告知楼主已交代不必付钱,他笑了笑,反正那天域莲自己也不见得就买得起,便走出酒楼。只是他有意无意地四处看都未见到千遇的身影,暗想七皇子速度还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