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竟都长大了

乾越宫。

"习安,今天是我们孩儿的生辰。"也是你的忌日……

"习安,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还有同父同母的兄弟?"

"习安,如今恐怕只有我一人记得你了。"

"习安,对不起。我无法让我们的孩子知道,他们的母妃有多爱他们。"

"习安,你还好吗?裳儿已经是太子了,他多像你啊。"

"习安,仟儿也生活地很好,他已经长大强壮,不再瘦弱了。"

"习安,我想你……"

帝王的孤寂,无人知晓。

帝王的挚爱,无法永安。

身着玄黑龙袍的男子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他手执一根略显粗糙的桃花木簪,深深凝视,泪如雨下。

这一刻,他终于不需要自称"朕";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衷肠;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深深地怀念他逝去的爱人;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哭泣,伤心得像个孩子。

吴矢等在殿外,听到里面隐约有低低的抽泣,他低下头,深深一叹。

陛下,无非也是个人而已。

论,何为帝王?

帝王之爱,雨露均沾。弱水三千,分而饮之,却总有一瓢甘之如饴。

帝王之恨,天下随动。倾国举力,伏尸错骨,然总有一幕史书浓墨。

帝王之诺,万人注目。誓无不行,言忌不尽,虽总有一次触君逆鳞。

帝王所得,非必其所愿;帝王所失,非必其所厌。

帝王多情,却道是无情;帝王多妃,然何处是家?

千帆过尽,何舟是君所顾?弱水三千,哪瓢知君冷暖?

帝王,无非高山琼宇之上,无尽寂寥之人。

吴矢垂着头,心中沧桑。纵使却了红尘,陛下依然无法忘怀,他也不禁为陛下黯然。

"习安,等下裳儿就及冠了,你想不想看看?"

"习安,等会儿我就带他们来见你。"

"习安,我先走了,你乖乖等着,不要再乱跑了。"

"习安,你要是再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我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习安,等我啊,我这次很快回来。"

吴矢听到房里的声音渐渐消失,不久,吱呀门开,皇上稳步走出,面色如常。

"吴矢,走吧。"

说着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去。

吴矢看着这吾掌天下的君王挺拔的脊背,目光悲戚。

陛下,来生可愿,再投帝王家?

长安殿。

离典礼开始还有三刻。

宾客基本已至,除了因事告迟的黎真国众人。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太子驾到——"

"众皇子到——"

一声声高喝自殿外传来,众人皆停止交谈,转头望向殿门口。

皇上依然玄黑龙袍一身,金冠束发,眉眼深邃。嘴角扬着笑意,气质柔和些许。

皇后绯衣凤霞,雍容端庄,婷婷走来。

太子笑意淡淡,金丝银衣,凤眼微挑,三千墨发挽起,唇角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风华无限。

众皇子紧随其后,无一凡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摆手,"免礼。"

"谢吾皇。"

皇上走到龙座入座,笑着开口,"众宾客可至?"

内务部员双手闭上厚厚的名单,"回皇上,黎真国王室因事告迟。"

"何时可到?"

"不明。"

皇上眉头微蹙,又笑着说,"如此也罢,可以开始了。"

"是。"身边一位近侍转身,对着殿中众人,扬声道:"时辰到,典礼开始——"

偌大的宫殿刹那肃穆,宫廷乐师缓缓奏乐。

喜庆不失庄重的乐曲自乐师指下流淌,不少女子娉婷而立,箫声悦耳。自然也有女子素手琵琶,典雅如音。

太子向皇上走去,颀长身姿如玉,步步莲花。他面上微笑,青丝如绸,随着他的步伐在肩上拂动。

众人皆醉,为他的惊貌绝质,亦为他的民间盛名。

太子走至座前停步,深邃的目光看向龙座上的男人,墨瞳中不明光芒一闪而过,刹那敛去。

皇上神色一怔,却只是温柔而无奈地笑。

"第一冠——"司仪高声道。

他跪下,对着其父行三拜九叩大礼。

这一刻,他带着对他的感激、崇敬,以及埋怨、不解,慢慢叩下头去。

"一冠拜父,勿忘育恩——"司仪道。

青丝滑落,铺散一地。

拜毕,他优雅起身,躬身作揖。

皇上从近侍手里接过紫金玉冠,太子微微低头,等待加冠。

"今日成飞,父慈子孝——"

皇上温柔地看着他,把玉冠戴上去。

他轻道:"裳儿,今日你就成人了啊,你母亲应该是高兴的……"

太子心中一暖,他自然知道皇后并非亲母,那么,便是那个未曾照面的母妃了。如此看来,父皇还记得母妃吧。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首梦境中的雪中歌。

雪中歌,梦中人。或许,父皇与母妃当年也是如斯情深。

太子不觉微笑,笑达心底。

皇上看着他的笑容,也觉高兴,又不知想起什么,笑容微显苦涩。他手上的玉簪穿过太子乌黑发髻,大手在发上轻拂。

"起身吧。"

太子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加冠于立,情坚海心——"

"千裳顽庸,自幼令父皇费心。不曾为父皇排忧解难,辜负父皇重视。今日及冠,从此孝善。千裳必不忘父皇生养之恩、谆谆教诲。一生谨守君臣之礼,览书望达,以减父皇忧患、天下疾苦。"他顿了顿,"父母吾命,兄弟吾挚。此心不渝,天地共鉴。"

再抬头,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皇上因这泪光有些无措,裳儿从来不哭的,顿时心下动容。

"及冠成人,男子若天——"

编钟发出厚重的闷响,余音绕梁。大殿上寂静无波。

太子一直看着座上之人,他那日少时亲昵落于肩的手,他那日将晚天色前的刹那温柔,他说起母妃时眼底的深深眷恋……

"第二冠——"

他抿唇,逼回眼泪,深深再看一眼,毅然转身。

"陛下,您可想好这第二冠是谁为太子殿下加冠吗?"吴矢问道。

皇帝目光转了一圈,薄唇轻启:"朕……"

"让我来吧!"一声清悦声音响起。

只见白影一闪,一个俊朗男子已经站在太子身边。

"七弟?"

"小七?"

"七哥?"

太子、皇上、九皇子轻呼,面色各异。皇上面色凝重,似乎非常意外。皇后一句话不说,只是眼神莫名,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众人本来还在意外是谁这般大胆打断皇上说话,如今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小在外的天才七皇子啊。

千遇白衣素雅,腰缀丝瓣,绯色怜人。他孑然而立,含笑看着皇上和太子,右侧梨涡深深。

"殿下,我刚回来,就让我来好不好?"千遇说道,"我在路上特意准备的发簪,殿下就应了吧。"

太子听到那声"殿下",不知为何心里甚不得味,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失落和无名的厌恶。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而立,并不做声。

众人都凝神默默,静待下文。

"不行!"皇帝沉下脸来,冷冷道,"小七尚未成人,又怎能为太子加冠?"

千遇一怔,按说此事应该顺利啊。未成年男子为兄加冠古亦有之,如何父皇不应?

"禀告皇上。"众人中有一人笑着出声,"去年就是我弟弟为我加冠的啊。"

满殿人都看向出声男子,只见他身着浅蓝长衫,腰佩白玉,神色不羁,起身执扇而笑。

"凤梧世子。"皇上眼露不耐,"天家行事与外无关,还请莫管闲事。"

凤梧王爷面色一凝,"岳儿,坐下。"

蓝衫男子微微耸肩,闲适而坐。

千遇皱眉,之前未曾想过如此情形,一环如错,牵之其全,接下来他"兄弟和睦"的完美计划如何进展呢?

"小七,还是为师来吧。"

飘渺如天外之音,清淡似无尘之仙,素衣男子飘然而落。

他二十几岁模样,眉目如画,却自有朦胧美感。

"师父?"千遇些许惊诧,师父二十多年从不面世,今年回宫原以为也是自己独自上路,还为彼此间的分离黯然销魂了许久,却不想师父一路上都不言离,心中欣喜自不可言。而现在师父再次出面,还是如此鼎沸的场合……

"陛下。"原夭淡淡开口,"让我为太子加第二冠可好?"

任谁都听得出,此话疑似问句,实无问意。

皇上松了口气,"甚好。"

原夭略不可见地轻轻点头,转身说道,"小七,去下面候着。"

千遇纵使心中不解,还是乖乖走下去,他知道,师父说的话,未曾不行而诺。

他笑靥绽开,清声道,"好。"

原夭淡笑着目送千遇下去,才转过身来看着太子,温和地说:"太子,开始吧。"

太子未曾多言,对着原夭深深一揖,躬身齐平。

"二冠拜贵,此生于系——"

原夭一直淡淡地笑着,不知何时素手一指,一根精致的碧玉簪已出现在他手上。

簪子碧绿匀称,簪体盘龙,龙口含玉珠,栩栩如生,一股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太子一动未动,因此没有看到这根簪子。

众人离得较远,并未看清此簪。只有临近的皇上、皇后以及众皇子看到此簪时脸色齐齐一变。

"项其玉冠,心其如玉——"

原夭用少有的认真颜色为太子加冠,整个大殿都因为他的动作而肃穆起来。他认真看着太子低下的头,那如墨黑发似乎还是儿时垂髫,但当初的烂漫少年却已不见。

他怅然若失,轻叹一口气。

"冠在成人,立为成器——"

太子直起身来,看着原夭道:"千裳幸甚,得先生二冠。今后定不负先生此冠,以此为纲,以心立世,以性警事。"他再作一小揖,"谨谢先生。"

原夭隔空一抬手,扶起太子。

衣袂柔滑若云,轻轻翩飞,似乎牵动了满殿的光华。他清淡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浅浅的笑意,未曾应答。

"此心无垠,志愿万生——"

太子望向他温柔的双眼,那里面广袤得望不到边际,仿佛天下苍生都在他眼中。可他闲淡的模样又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似在眼中,不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