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监狱与璀璨人生

13.a. 被需要的人

暮春之月,莺飞草长。历隐春天的狂风没吹了几日,齐大门口的海棠花都谢光了,和舒湖畔的蔷薇和绣球花倒是开起来,如梦似幻的浅紫嫣红,好像这世上从没什么事儿可忧心的。

于鲤和里昂第一次面临这无家可归的状态。

于鲤抬手搭了个凉棚,视线笼罩在一小片淡蓝色的阴影里。看到里昂半眯着眼睛蹲坐在蔷薇架旁,懒洋洋地扑着一对过路的蝴蝶。

抓住了其中一只,露出小孩子一样恶作剧意味的笑。

另一只蝴蝶停在他的鼻尖,扑扇着翅膀提出抗议。

“好吧好吧,” 里昂摇了摇头,没脾气地张开手。

群青色的翅膀从掌纹里展开,扑朔着与同伴一起,因风飞到蔷薇架那边去了。

他也看到了于鲤,信手摘下一朵蔷薇,冲于鲤丢过来。蔷薇的香气裹着春风,拂了于鲤一身。

里昂似乎心情惬意,伸展四肢,打了个无声的呵欠。

慵懒得像这大好春光。

他当然可以慵懒,这家伙过去有做流浪猫的经验,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可于鲤没有。

——眼下要到哪里去呢?

嘉澍不见以后,于鲤租的房子不知被谁入侵,而她本人亦在归还嘉澍的重要物品途中,遭到身份不明的男子的袭击,高烧难退。

“你身体里有只老鼠在放火呢!” 叫周怀音的小弟弟比划起扇风的动作,神神叨叨地吓唬她。

多亏了吉光先生,于鲤有惊无险。

也是从吉光先生那里,她知道嘉澍现在已经被专门超能力者管理机构关押。

这实在是很搞笑,因为她认识嘉澍这么多年,从没在嘉澍身上看到任何特异功能的影子。除非他本科毕业以后突然被蜘蛛什么的咬了。

但超能力确实是存在的,证据就是眼前坐在蔷薇花下的那位:既不是猫,也不是人类,而是弥母怪物,是她的意志和吉光的超能力的共同产物。

是她理所当然要爱上的人。

于鲤为这种理所当然而欣喜不已,她被需要着,里昂需要她的爱,正如嘉澍需要她的爱一样。她如此渴望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只有两个人,让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给出自己的爱,而这两个人又都被同一件事联系在一起——愚人节那天的一场凶杀与重要物品的遗失。

这真是上天开给于鲤的一次黑色幽默,可惜她缺少欣赏这类宏大玩笑的幽默细胞。

17岁的她刚到历隐时,历隐还是一座普通到缺少存在感的北方中型城市。事实上,于鲤并未亲身经历过07年那场灾难,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历隐城郊一整个小镇一夜间化为齑粉,这种至今未解的谜团于她毫不相干。所以对于鲤来说,历隐依然是座平静安逸,充满烟火气的——大一点的镇子。

她从没想到,这年的春风里被蔷薇与绣球所点缀的历隐,对她和里昂来说,会成为一座美丽的监狱。

“我制造的弥母怪物有个小毛病,” 吉光曾提醒她:“就是即便你一直在附近提供弥母,他本身也有活动范围,如果离开生成地太远,可能不太……稳定。”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会把于鲤吓坏的说法,“ 总之你们尽量不要离开历隐,当然你看起来也不想走。”

于鲤可以想像这种缺陷,没有任何限制的超能力是绝对不可能存在于世的,事实上,一个自然而然的设想是,更强大的力量,必将伴随着更严酷的约束,或承受更严酷的后果。否则世界何来稳定?

唯一让于鲤意外的事反倒是里昂听到她“入伙”的决定后的态度。

这个一直很敬畏吉光的家伙竟然瞬间翻脸,孩子气地嚷嚷着“想怎么收拾我随便你”,就拖着她离开了住了半月余的大宅。

被里昂硬生生拖出门之际,回过头的于鲤看到吉光口型变了变,却没听清说了什么。

“回来才怪。” 像是回应吉光那句话一样,里昂头也不回,恶狠狠地说。

他为自己酷劲儿十足的言行买单的方式是:空着肚子,抱着最近胖了不少的于鲤,一路走了将近四个钟头才回到市区。

转眼已近黄昏,体力恢复的差不多的里昂遥指湖对岸的高层公寓:“原来的家是没法回了,咱们去那儿看看。”

可是那里的房子很贵,只要住上几个月,于鲤的寥寥无几的存款就会见底了。

——谁又知道几个月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走吧,我有钱的。现在有力气自己走了吧?” 里昂站起身拍了拍腿,掉落一地花瓣。

沿着湖边木栈道一路小跑,于鲤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运动过了,跑到公寓下面已经微汗。

这几幢公寓开盘时间不长,空房不少,两人选了间高层湖景房。在出纳小姐羡艳的眼神里,里昂干脆利落地掏出一张新卡付掉了押金,同时于鲤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身份证。

这什么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两人空着手“拎包入住” 了新家,未住过的房间总有种洁净冰冷的气息。站在落地窗畔遥望天际,日头已跨过大片绿杨树荫,马上要落往西边平原去了。

也就是在几年之前,于鲤还曾期待着嫁给嘉澍,两人一起从头开始,有朝一日一定可以买套湖景房。

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天真:干嘛买房子啊,租着多好;何况受东泉地震的影响,这些年历隐房市持续萎靡,买了也是赔着。

湖对岸商业街里已是华灯初上,看着就能闻到家里厨房的烟火气。那时候嘉澍做的饭闻起来还不错,吃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许久未见胜利果实仍然继续尝试。

这家伙总是自以为是又傻呵呵地对所有事都保持着极端认真的态度。

认真就输了嘛。

——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于鲤始终认为:那些想用时怎么也找不到的物件都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恶作剧地藏起来了,隔上一段时间总会现身如初,让你惊喜半天,又想怪他该出现时怎么会不见。于鲤从已经落满灰尘的旧家里收拾了不少日用,装了满满一纸箱,正想锁门时,却见嘉澍抱着她打好的箱子,穿了件旧卡其风衣乖乖等在门口。

好像这些天和这些年都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那风衣还是毕业那年于鲤用实习工资给他买的。

“你搬家了?” 这点很不像于鲤所认识的那个嘉澍,过去的他一定会人畜无害地对前后所有因果刨根问底。

于鲤又打开门,把上次他带来的一套围棋也拿上了。

“你最近去哪了?都不在家,我找了你很久。” 搬家工人齐嘉澍同他闲话家常。这才是真正的嘉澍嘛,高数能考97,却总在考完之后马上拿唯一不会的最后一道大题第二问来问她的那种——责任心和自觉性双爆棚的好学生。

“我搬家了。” 于鲤重复了他的话。

“怎么突然想起来搬?”

“可能是里昂长太大了,这里住不下吧。” 于鲤给出一个明显不是答案的答案,好像里昂变的不是人而是猪。她没想到嘉澍会这么快出现,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

难道要说:是啊,必须搬啊,我被你同事袭击了,好像还是什么煽风点火的老鼠,所以老娘实在是不敢带着自己家没用的猫在这个随时会被破门而入突突突的地方久留啊。

抑或是:我听说你被卷入杀人案里了好可怕。同时扑入怀中?

“……那你知道,上次小白放你这的东西去哪了吗?” 沉默了一会儿,嘉澍怯怯地打过来一个直球。

于鲤楞了一下。

他竟然还被蒙在鼓里吗?果然受到怀疑,失去上头信任了吧。

“给她送的时候被人打劫了。” 还是要告诉他东西已经不在自己手上,毕竟他怎么看于鲤,于鲤自己还是在意的。

“谁干的?”

“……我不知道。发生太快没看清。” 于鲤决定先把事情隐瞒下来,以后有必要时再说。

真到了“有必要”的时候,又应该相信谁呢?是那位张狂古怪的吉光先生,还是嘉澍背后疑云重重的77局?

后一个看似安全的选择似乎也危机四伏。于鲤还不知道在嘉澍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向上头坦白过什么,上头又向他承诺过什么。她现在还未完全理清吉光告诉她的所有关于那次凶杀的信息,到底是谁在吉光到达之前干掉了肖惠山,真正的药现在又可能在哪里。

那个从她手上抢东西的人真的是77局里的鬼吗?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要越过嘉澍直接从她手上抢东西?亦或是其他人非法盗用了77局的专属武器攻击自己?

疑点太多。如果嘉澍今晚还要在77局的驻所睡觉,反倒是对所有不该知道的都不知情最为安全。

“那我先回去……” 于鲤没说完的告别的话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笼罩起来。

“你没事就好,要是你有什么事,我真没法原谅自己了。” 看来他这几年经过了很好的锻炼,上半身的肌肉比原来结实不少,压得于鲤有点喘不过气。

“等一切过去以后,等我做完这个案子,我们结婚吧!”

这简陋而凄惨的求婚真算得上是于鲤璀璨人生路上再三反复的华彩乐章了。

“你知道吗,你还能这么说我真的特别高兴。” 于鲤只是保持着被拥抱的姿势,既没有推开对方,也没有给以任何肢体上的回应。

但是齐嘉澍同学,你以前说过所有类似的话,最后可是都食言了。我记仇了,所以我不想你再多食言一次了。

“但是不好意思,我已经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13.b. 需要的人

里昂和于鲤搬进湖韵13楼1408室。

他并不喜欢这个新家,但原因也许和新家本身没有关系。

自从吉光告诉两人,他必须依赖于鲤的感情而继续生命时,里昂就没办法再纯粹地作为一只猫留在她身边。

在那个小小的旧家里,他是于鲤的猫,而于鲤是他的人。他们是伴侣,也是朋友,彼此习惯,偶尔默默地彼此讨厌。

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像过去一样同于鲤相拥而眠,他会觉得自己肮脏而卑贱。

纲常人伦,男女大防,对于原来的他们来说是多么可笑又没有意义的东西。如果心里没藏着武器,那还防什么防,吃饱了撑的。

但一点简单的依附关系就足以改变一切,道德的阴影,xing事的神秘,一旦被这种巧妙的不平等放大,马上张牙舞爪起来。

两个人都不习惯单独睡,睡眠质量直线下降。

就连称呼都成了问题,“人”已经是叫着难受了。“阿鲤”?有种故作亲密的矫情。“鲤鱼”?好像哈士奇是那么叫她的。

所以她的人就不得不变成那个普普通通的“于鲤”。名字是人的符号而已,他把自己的人符号化了。

应该怎么做呢?接下来要怎么生活?里昂一团迷茫——于鲤并没有给他这样的知识。他不是人也不是猫,对了,他的创造者吉光称他为“弥母怪物” 。

从没有一本书叫做《论如何作为怪物度过人生》。

第二天早上出门丢垃圾时,里昂发现隔壁也搬进了住户。

对方看着里昂楞了一小会儿,好像是认错了人,举起右手食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概是把他看成什么已经想不起名字来的“老朋友”了吧,里昂猜。但没想到眼前的中年女性竟跑过来塞给他一张名片,还热情洋溢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帅哥,有没有兴趣当明星啊?”

这什么神展开?

内什么,突然感觉世界观有点崩坏,我是不是穿越了。在连续的高强度自我洗脑后,里昂才不情愿地将“自己是个奇幻小说里出现的怪物” 这样中二指数爆表的设定接受下来,现在又要在这部已经混乱至极的作品里加入“娱乐圈”的狗血要素了吗?

如果自己真的是小说中的人物的话,里昂此刻只想吊打恶趣味的作者。

眼前成熟丰满的美女邻居叫徐远萤。知道了她是一家娱乐公司的运营之后,里昂才觉得那句开场白不但显得正常多了,而且完全对得起她所处的充满狗仔与狗血的职业。

但里昂现在是一个穿着睡衣,没刷牙的人。

这更让他深刻认识世界本身的荒诞。

所以他拒绝了徐远萤的唐突请求。说句回见后就关上门。

几分钟后出门丢洗手间的垃圾,那位姐姐还站在门口,一脸深沉地抚摸里昂家的防盗门。里昂一开门,两人同时被吓坏,徐大姐甚至发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等差序列笑声。

这时候里昂突然发掘了于鲤和周怀音(勉强吧)在自己认识的不多的几个人类中的可贵特质。

那就是,他们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