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而温暖的房间里，女说书人点亮油灯。窗外北风夹杂着雪花拍打在窗棂上，玻璃好像被水晶覆盖。

男孩抱着摊子坐在扶手椅旁的地毯上，抱着一大杯热可可。

女说书人打开一本厚皮书，同男孩一同回顾两人儿时都听过的童话。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女说书人用男孩家乡的语言阅读着，重新讲述这个关于爱与命运的故事。

“那些小小的海公主中，最小的一个也最为美丽，她天真，纯洁，无忧无虑。

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在海难中救了人类的王子，也爱上了人类的王子。

这爱让她体会到人世的痛苦，也告诉她何为幸福。

为了爱，她吞下女巫的魔药，用不朽的生命换来了人类的双腿，尽管每日都痛苦地走在刀尖上。还失却了自己的声音，从此只能沉默的站在王子身边。

她牺牲这一切来换取王子的爱，和一个不灭的灵魂。“

女说书人如坠梦幻之中，看着男孩智慧的灰眼睛，慢慢地讲述那个发生在海底和海岸的故事。

“我一直不明白，海底的生活如此快乐，在不朽的时间里永远欢乐下去，为什么美人鱼仍旧渴求人类的爱情，渴求不灭的灵魂呢？” 男孩问。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需要爱，她需要永生的灵魂。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任何生活，如果没有了爱，那就不值得一活。”

“女人是害怕孤独的。但是小美人鱼放弃了自己的声音以后，却注定永远孤独，永远不被理解不是吗？”

“是的。这就是女人的悲剧。为了避免永恒的孤独，她们放弃了一切，选择了爱。但是……”

“但是她们不会想到，正是爱情才成就了她们永恒的孤独。也许不仅仅是女人，所有人都是如此。” 男孩接上说书人的话。

说书人温柔地笑了，在笑容中翻过书页。

“但是爱从来不是公平的。美人鱼爱着王子，但若她不能得到王子的爱情，若不能使他为美人鱼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她、叫牧师来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美人鱼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在王子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美人鱼的心就会裂碎，而后她将变成水上的泡沫……”

“即使这样美人鱼也依然选择爱上王子。”

“是，她依然选择爱上王子。”

“但是王子最爱的确是那个将他从海里救上来的姑娘。王子真是个傻瓜。”

“王子的爱并不低贱，他的爱也是忠贞不渝的。他并不知晓美人鱼对自己的爱，也并不知晓美人鱼到底是谁。”

“你说的对，了解自己身边的人和他们的心情总是很难的不是吗？” 男孩出神地说：“也许他们不敢说，也许他们害怕失去，一旦说出口，就会失去。”

“也许他们觉得没有灵魂的自己，并没有爱的资格。”

“也许他们只是软弱。”

“也许美人鱼只是把自由给了王子，人是生来自由的。”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男孩不无悲哀地说：“正向人类一样，美人鱼为摆脱这一枷锁而求助于爱情。”

“但她却不知道，那爱情才是真正的枷锁。美人鱼脚踩刀尖，带着镣铐跳舞，她的痛苦就是她的欢乐。最终她爱上了这幅黄金的枷锁，她爱上了自己的镣铐。镣铐让她觉得自己与人类一样，是值得爱的，是被神爱着的。” 大概是她也在爱着什么人吧，女说书人的声音因为饱含激情而颤抖着。

“但是美人鱼的结局却是不幸的。王子另娶他人，她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用匕首刺穿王子的心脏，而是自己化为了泡沫。她不应当这样做的，也许忘记王子，她还能在海底爱上别的人鱼，那些人鱼的年轻人难道不是个个都健壮美丽吗？” 男孩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他还年轻，年轻的人总能看到快乐的事和美丽的人。

“但是美人鱼追求的，也许并不仅仅是爱情。她想要在爱情中寻求超脱，寻求一个不灭的灵魂。所以爱情就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一种什么永恒的东西。也许以后你会在0.2秒内与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但你不会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也许我已经找到了能为她而牺牲生命的人。” 男孩气鼓鼓地说。

“那你的不幸才刚刚开始。”

“但我的幸福也已经开始。”

“是的。也许你是幸福的，因为你确是为了什么在努力，并且自我牺牲。”

“人总是在自我牺牲中感受到崇高的。”

“因为只有自我牺牲的人才能得到神的关爱吗？”

“不，即使得不到神的关爱，沉溺于爱情的人还是会选择自我牺牲，即使像小美人鱼一样变成泡沫，变成模糊不清的存在，人还是选择让爱情持续下去。”

“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想办法得到对方的爱呢？” 说书人呢喃着。

“因为对方也是人啊……对方也寂寞，也想要为什么人而自我牺牲。如果你真正超脱而自由地爱上一个人，你就不会希望对方为自己而变成什么样，希望她凭着自己的意志去爱上什么人，特别是爱上你。”

“如果对方并没有爱上你呢？” 说书人的目光变得深邃。

“那就看着自己变成泡沫吧，在这过程中，你也不在孤独。毕竟，小美人鱼已经为王子而放弃了自己的声音，放弃了作为真正自己的鱼尾，她又还能放弃什么呢？她已经放弃了自己本身。这已经是自暴自弃了，这已经是一种欺骗。毕竟，她知道，王子是不可能爱上有着鱼尾巴的她的。”

“她也不可能爱上有着鱼尾巴的自己。” 女说书人轻叹。

“是的……” 男孩望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悲戚地回答：“因为在她的眼里，只有人类，只有王子，才是最美丽的，而她并不美丽。”

“但小美人鱼也是美丽的。”

“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到自己，就像你说的那样，爱情是黄金的枷锁啊。”

“但这幅枷锁却没有剥夺她的自由。”

“所以她最终得到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美人鱼是幸福的，她选择了自己的悲剧，得到了不灭的灵魂。即使对人鱼来说并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她最终实现了这一可能性。在爱中她找到了自己，最终归于那永恒的源泉。是无明带来了这种可能性。”

“无明？”

“对，无明，人类的欲望、爱情、孤独与痛苦，人世间的种种颠倒。只有无明带来的执念与痛苦，人类才可以像小美人鱼一样，在颠倒中看到自己，在痛苦中寻求超脱。”

“是无明选择了人类？”

“人类也选择了无明。” 女说书人合上书，端着油灯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 她说。

灰眼珠的男孩似懂非懂，裹着长长地拖在地上的毛毯，离开了黑暗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