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

12.a. 怪异的事

祓禊结束以后,人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里昂用歪七扭八的手指按住她的胳膊,仔细地把注射器的针头插进手背的血管。

人长了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血管很细,一针下去没有回血。

里昂因为自己的笨拙而自责起来。这次失败的尝试却没有让人醒来,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接着又睡过去了。

成功把针头塞进血管后,里昂坐在床边看着他的人。

很难想像她已经踏过了25岁的坎,现在正在奔三的路上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整个陷进天鹅绒床垫里的她,看上去明明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稀疏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让她看上去甚至更加孩子气。

里昂没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看上去年轻对于女性来说总是件好事。

人的呼吸缓慢而均匀,里昂知道她已经很累。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更何况桩桩都超出常识范畴不止一点点。她却一直都把所有事当成日常生活一样,平静地接受下来,或许正像吉光所说的那样,他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只是他的人还能作为“他的人”多久呢?这次的事情让他害怕——此时正确的做法是,不该再让她留在历隐这个是非之地了。

最好的办法或许是送她回她父母的家,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对人类来说,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在这时重新开始真是再合适不过。

如果自己还是猫的话,一定会跟她一起离开吧,即使要被关在笼子里也无所谓。

但是现在有更大的笼子笼罩了他,他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即使吉光什么也给不了他,他也必须为吉光卖命,毕竟如果不卖命,对方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

现在也许还要加上人的这一条。

背后有脚步声走近。里昂依旧注视着他的人,此刻她薄薄的眼睑所覆盖下的眼球快速转动起来,应该是在做梦吧。

“不知道梦里的你,是人还是猫呢?” 吉光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身上带着浓浓的烟味熏的里昂头疼。在里昂还是猫的时候,他就对烟草味深恶痛绝,变成人以后依旧如此。考虑到吉光的身份和他巴掌伺候别人的奇特爱好,里昂决定收回自己的嫌弃脸。

“上次多谢你来帮忙。” 坐进沙发里叼着烟闭目养神的吉光含混地用客气的语气讲。

“对不起,我打乱了你的计划。” 事到如今,(被呼了两次以后),里昂才把道歉的话说出口。

吉光摇了摇头:“那个不重要,齐嘉澍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什么影响。现在看来反而是活着好点儿。”

那你TM还打我两次!

“77局是什么?” 里昂对这个不时听到的词提出疑问。

“是普通人和术者一起管理术者的机构。” 吉光给出了明确易懂的答案。

“你为什么说药是假的?” 虽然不知道所谓“药”到底是什么,但应该在两个箱子之一里。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吉光厌倦地将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熄,然后指了指依然睡得很沉的于鲤:“那个是你的弥母供体吧?”

“……是我的主人。”

“看起来倒是很普通啊。” 吉光再次走近了,端详起于鲤。她此刻只套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白衬衣,已经被汗水打湿而成了半透明,又被她睡的皱巴巴的。

里昂赶紧把大开的领口拉起来。

同时两道鼻血热乎乎流进嘴里面,感觉好像有人拿着熨斗,沿着自己的下巴一点点往上熨一样,里昂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

“把你那鼻血先擦干净,告诉我4月1号你都看见了什么?全部都说,蛛丝马迹也说。” 吉光将谈话引回正题。

蛛丝马迹……

“你和另一个人去到二楼时我一直按照计划在一楼待命。但是很快有个人跑出来了。”

“什么样的人?”

“和凌哲一起到的,看样子是他的手下。当时我的判断是,事情算不上’非常紧急’,所以按你的说法没有通知你,只是告诉立诚从庭院里拦住他。”

“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

“嗯,那个男的跟我一般高……不,大概比我高几厘米,身体很强壮。深色皮肤,寸头但是毛发浓密。五官都很大。” 里昂回忆起那个张飞一样的男人。

“然后呢?真是星星让你放他走的?” 看来立诚跟他提起过这件事,“星星”大概是立诚的小名吧。

“是立诚让我放他走的。然后我和立诚回收了箱子,” 鉴于吉光早提前嘱咐过他不要让任何人看到立诚,里昂意识到这家伙还是很在意自己手下几个年轻人的安全,所以为了让他放心,又加了一句:“他没有看到立诚。”

吉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朝他开了一枪,打在右手手腕上。” 里昂继续回忆当时的事情,却突然一丝渺茫的异样感揪住了思绪。

那是种难以描述的不和谐感,但是具体是哪里异样,里昂又说不上来。

“有一点,那个人被击中以后看起来……很奇怪。” 既然蛛丝马迹也不要放过,里昂皱着眉勉强描述起当时自己的感觉。

“怎么奇怪?” 吉光朝他逼近一步。

“具体我也说不出,但是那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有什么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里昂绞尽脑汁回忆当天的事,也许是过去了太久,他怎么也归纳不到奇怪的地方是什么。

但这时吉光却给出了更匪夷所思的发言:“确实有问题。这人有古怪,而且他手上的药也是假的。另外,我们到交易地点的时候,肖惠山已经死了。”

?!但这话有着言外之意,当时凌哲还没死。果然是他和同伴干掉了凌哲吗。

“现在4月1日在千夜会所的活口除了我们之外,只剩下跑了的这个人和齐嘉澍,而且齐嘉澍还是77局的专员……” 吉光捏着下巴一边盘算一边宣布:“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这个齐嘉澍……”

“在他被灭口之前。”

“嘉澍,你回来了!” 似乎隐约感受到两人的对话,依然在睡梦中的人猛然颤抖一下,异常响亮地爆出一句梦话。

但里昂并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天旋地转中忍不住趴在地板上干呕起来。

12.b. 孤独的心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这个齐嘉澍……在他被灭口之前。” 一直装睡的于鲤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为掩盖自己的动作,她假装说了句梦话。

于鲤早就在两人的对话声中逐渐清醒过来。为了继续偷听,她转过身背对二人,尽可能均匀而悠长地呼吸着。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房间很大,她视线以内的墙角斗柜上覆盖了一层灰尘,不像是平时有人住的地方。

于鲤还从两人的对话内容和方式中判断出对方的身份——里昂的老板。

而且他所从事的也不是正经的行当。至少不会比嘉澍正经。

所以说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总是遇上问题少年?

后来问题少年变成了问题青年,在这个过程中,问题不但没减小,反而跟人一起慢慢长大起来。

男人永远都是孩子,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

里昂干呕的声音让于鲤心疼。

“哟,这都能吐酸水,” 老板却嘲笑了他,“年轻人醋劲儿不小啊。”

“您觉得我没有用了吗?能不能请您帮我最后一个忙?” 里昂问话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而悲伤。

你是想拜托眼前的人不要伤害我吧,于鲤想。

但这拜托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里昂死了,她活下去,这世界上也不再有需要她的人。

曾经的家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小白和渺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只有嘉澍。她知道嘉澍还在等着她。她必须拯救嘉澍。

但她却对嘉澍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从不想让她了解自己的世界,更不想让她进入自己的世界。看得出这一切的她,也只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同嘉澍一起的7年间,她都害怕着:如果自己又忍不住伸手,干预嘉澍的生活,是不是就连嘉澍也会离她而去。

也许是她没能做好,嘉澍最后还是离开了她。

后来她又有了里昂。猫是自由的动物,可以不在意她,只把她当成个铲屎官,当成伺候自己的人。

这让于鲤很高兴,尽管里昂并非完全离不开她,毕竟她确实地清楚,自己是被里昂需要着的。以后也会一直需要下去,猫的寿命是很短的,没等到厌倦一个人就会死去了吧。

里昂被她当作孩子,也被她当作伴侣,一个不会说话,高冷傲娇,却在她寂寞时会过来安慰的伴侣。

但是,现在里昂也要离开自己了吗?

要她一直孤独地活着,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听到里昂的恳求,老板出人意料地长出一口气后回答:“你也把我想的太没人性了。只要你一直乖乖的不给我惹事,让你活着对我个人来说根本没难度——何况我妹妹还替你说话——而且你怪我简直毫无理由,不是早告诉你我只是负责加工的吗?你怎么不想想原料有没有问题?”老板说着让于鲤不明所以的话。

“不好意思听不懂你说什么。” 看来里昂也并不比她知道的更多。

这位老板也有着严重的中二病——于鲤觉得即使称之为“中二癌”也不为过,因为他马上开始用莎翁式的语气向里昂和浑身僵硬、痛苦地装睡的于鲤科普起来:“像所有腐朽的东西一样,人类每时每刻都流逝在时间之中……即使弥母怪物也不例外!”

所以你是在演歌剧吗?

里昂,去帮咋俩补个票。

“与人类不同,作为概念生物的你并没有灵魂……因此,你也没有人类的时间,不会像人类和猫那样死亡,只会像信息一样被人遗忘而消亡。”

“没有灵魂的你只是过去的影子和碎片,捕风捉影 ,拼凑碎片而成就如今的你的,正是这位沉睡的女性。”

拜托你说人话,于鲤想。本来你那些不明觉厉的“弥母怪物”、“概念生物”什么的就听不懂,还拼凑碎片,我拼凑个pigu。

“不管是人类还是概念生物都难逃一死。但在此之前,我等都要与死亡搏斗,不是喝退死神,就是被死神征服。”

“能点燃我们的灵魂,助我们与死亡对抗的唯一武器又是何物?——对,是爱情!”

爱情是什么?

在马尔克斯眼中,爱情是藐视世俗的凡人匹夫用八十岁的肉体做爱到天荒地老;

在博尔赫斯眼中,爱情是超越时间的束缚,以火焰般的缠绵化身时光本身;

在于鲤眼中,爱情又是什么?

“与我等终将老迈而腐朽的肉体不同,没有灵魂的你被我祝福以永远的青春,这青春的代价无非是一颗心而已。追逐吧!欺骗吧!得到她的心,让她为你沉醉!让她难以忘记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你!同时保护好她,让她在你怀中享受爱情永恒的甘甜!”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拥有了她的思念,你才能继续存在,只有捕捉到她的爱情,你才能变得更加强大。”

华彩般的咏叹换来了里昂冷漠的质问:“她现在并没有爱上我,我为什么又好好的在这里?”

“好好的在这里?你怎么理解好好的?就凭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区区一个小型密契对这姑娘的影响就能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你要是真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机灵,就应该好好想想以后:这姑娘心心念念的齐嘉澍一回来,你就病病殃殃;那齐嘉澍现在还没死,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到时候哪里是你的容身之地?那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迎接这难题的是玻璃般的沉默。

片刻以后,里昂坚定的声音击穿了玻璃,撒下一地碎片:

“猫是自由的动物,于鲤是自由人。她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我也有权利选择不依附于人的生活,或者死亡。”

“既然我有资格选择自己喜欢谁,那我就有资格选择喜欢你。”

震惊中里昂转过头去。面色苍白的女孩直视着那双湿润的铜绿色眼睛,支撑在天鹅绒的床垫上,四平八稳地说。

于鲤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由红变白,一副要哭的样子,然后拔开长腿飞快地逃走了。

“你好,我叫吉光。” 逆光站在窗口的里昂老板是个大马士革刀锋般尖锐美丽的人,双手插兜向于鲤介绍自己。

“吉光先生,我是于鲤。” 于鲤移动到床边,坐在窗沿上,赤脚踩在地上。

“抱歉偷听了你们的谈话。齐嘉澍和里昂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让我也加入你们吧。就像我的猫一样,我可以为您尽微薄之力。眼前的这个局,也许有个旁观者更容易解开。” 于鲤提出了她的请求,也向吉光强调了他们现在的处境。如果对方答应,这滴水之恩她也必将涌泉相报。

吉光先生看着她,狡黠地笑了:“我当然不会拒绝。我一直以来都没猜错,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没准儿我们会成为朋友呢。” 他走到于鲤身边,依旧笑得春光灿烂,向她伸出右手来。

于鲤在床单上蹭掉手汗,牵着吉光的手站起身来。

本来都踩在阳光照耀的地板上的两只赤脚,其中一只向前迈了一小步,轻轻踏入凝滞的阴影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