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与回来的
1. a. 猫有九命
咱家是猫。
很可惜我不出生在夏目漱石之前,否则大概可以成为第一个以猫为第一人称写作的——生物。
然而即使我能这样将自己的名字留在人类历史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并不愿意留下自己的故事。何况一开始我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我的人叫我里昂,但我就连姓氏都没有。
我的人自己叫作于鲤。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听起来很美味,如果叫于三文或者于金枪大概更好一点,只恐怕蓝星人不会很喜欢。
那时候我认为讨人喜欢的名字真是于鲤的唯一特长。但可惜的是,这个听起来美味的名字却没能给我们带来真材实料的美味食物。在我还小的时候,人偶尔会向我抱怨这份让她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小城市的工作根本没什么前途。我不清楚所谓前途是什么好东西,只能从自身角度直观地感觉到每月月初我的罐头口味质感都很不赖,相比之下月底的伙食水平就直线下降。这一直让我怀疑她养家糊口的能力,毕竟我的人是雌性的,在外捕猎估计是有些困难。
但我也清楚,在我嚼着难以下咽的廉价饼干的时候,人早就在吃些翔一般的食物了。我就说那一股恶心酸味的泡面怎么可能含有足够的牛磺酸?你自己死了不要紧,谁负责打扫朕的厕所?十月底的某一天,我在家等人下班,闲着无聊扒拉开一天前的购物袋,看到袋子里的劣质猫粮,长叹一声决定再次出门捕猎,以避免可能的蛋白质缺乏造成的人类死亡。
我向来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那一天也不例外。沿着防火梯跑出公寓,沿着墙头迎风而行,我并不喜欢那个初冬下午干燥粗糙的空气,只觉得舒展一下自己的筋骨还是很不错。那时我还不满三岁,上一次遭遇的最大危机就是当年夏天人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把我阉了(最后因为她的拖延症,我的蛋蛋幸免于难)。两年来与人朝夕相处的日子,让我忘了这世上还有着那么多巨大的、不可控制的力量,简简单单就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所以可以说一切都是于鲤的错。谁让她不找份可以买到好点猫粮的工作。但我依然为从那天开始的一切感到开心,并且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我也是开心的。
为自己的人捕猎这件事,让我不由自主产生身为一家之主的豪迈气息,虽然隐隐有些不爽:于鲤你丫怎么就能这么这么这么无能?不但无能,而且愚蠢——上次我运气爆发抓到的基本跟自己同样大的老鼠竟然被扔掉了,同理还有上上次的麻雀和上上上次的蛇。你难道不知道蛇的皮下脂肪口感多棒?(作者插花:里昂那只是寄生虫)而且这家伙还做出一副感谢我的谄媚样子!傻子就是把别的动物都当成傻子,我就算看不见难道还闻不出吗。愚蠢之极。
考虑到这种幼稚的挑食行为,这次我决定试一试百花公园广场上那些被人类喂得异常肥硕的鸽子。虽然这地方比较远,但一想到人看到我满载猎物而归的崇拜表情,多花点时间在路上似乎还是值得的。
到达目的地,今天的运气出奇的好,以往会聚集人类的小小广场,如今竟空空荡荡。十多只痴肥的鸽子埋头拣撒了一地的鸟食吃。我在其中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牺牲品,不假思索猛扑上去,在周围鸽子惊飞时落下的羽毛中狠狠地咬断了它灰色的脖子。
也许是刚刚沉浸于狩猎,也许是跟人类久居的日子使我变得迟钝,我咬着猎物的脖子,方才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危险。
即使不知道危险的来源是什么,本能告诉我要保命只能快逃。我逃向灌木丛,想从冬青的缝隙里跑到水塘边,那里有座废弃的桥,可以让我逃到附近的巷子里。但是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本能,或许是那种危险感过于强大,反而变成了一种诱惑。我感到自己背部的毛根根倒立,在寒风中我的身体僵硬发抖,应该逃跑的我,反而回过头面对“危险”,拱起了背,发出令自己害怕的尖锐鸣叫。
危险的来源似乎只是两个人类。虽然看起来是人类,但他们却散发着比我所见过的所有野猫猛犬都更为疯狂和血腥的气息。
血的味道也扑面而来,同类的血和人类的血混杂着。地面上蔓延着同类血的味道,我瞥见一只幼猫的尸体被扔在旁边的泥地里。
同类的血的味道使我回想起某个昏暗的房间,我的背部、后腿和脸仿佛又感到当时的疼痛。离我近些的人类背对我发出恐怖的声音,我想那大概是人类的一种笑声。这让我失去理智。但更令我失去理智的是离我远一些的女人的眼睛——那眼睛与于鲤的迥然不同,色度更接近于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或者是什么冰冷的蛇,更重要的是,我确信她看到了我。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片刻以后,我意识不清的醒来,接着发现自己正在死去。我不知道自己伤在何处,只是身体变得很重,视线也模糊起来。那个有着浅色眼睛的女人此刻却似乎变了个人,蹲在我旁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此刻我意识到她其实是他,而且这个男人身上沾满了血。
但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在这里,也不希望自己死去。如果非要死去,我想再见一面的,也只有属于我的人。
不知道我不在家了以后,于鲤会不会想起我。过去离开她的人会不会回来照顾她。
我看着渐渐灰茫的天空,一遍遍地念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隐约中似乎听到于鲤的声音,“里昂,你跑到哪里去了,快点回家吧。” 那声音细若游丝,伴随着飘落的第一片雪花融化在我眼睛里。好想让她抱抱我,我想,这次我一定不会推开。
朦胧中眼前的人竟然笑了,真是个讨厌鬼。“你想活?猫可是有九条命啊。”
1. b. 风雪夜归
从开始下第一场雪的那晚,里昂就不见了;今年冬天第三场雪刚刚降临,里昂还没有回来。
像他那么狡猾的小东西,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去生活吧。
或许他只是烦死我了,逼他抱我,亲我,让他吃不喜欢的东西,还把他送给我的礼物偷偷扔掉。
所以他现在一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什么土豪的家里吃着金枪鱼或是三文鱼的罐头了。于鲤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擦了擦眼泪。
这些她把寻猫启事发遍了论坛和各种群,也在附近的电线杆上贴满了里昂的照片,把自己大半个月的工资当作赏金,来换一点让里昂回来的机会。
于鲤不想失去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伙伴。
所以他一定会在玩累了以后回来的吧,就算土豪的豪宅那么好,我毕竟是你的主人啊!
里昂,你跑到哪里去了,快点回家吧。
这句话她从当晚回家没见到里昂时开始念叨,已经念叨了有几千遍。
但这还不是最后一遍,里昂里昂,快点回家吧。要不然史黛拉也要枯萎了,那可是你喜欢的东西啊。
啊,如果里昂回来看到史黛拉枯萎了一定会不高兴,于鲤想着,匆匆给史黛拉浇了点水。 她给嘉澍和王靖白都打了十几个电话,哭了四五场,嘉澍在外地工作无能为力,只是在网上帮忙挂挂帖子,小白来陪她贴了启事,也陪她散心逛了几次街。
这家伙就像传说中的薛定谔猫一样,也许你不看他,他会出现也说不定。
但里昂还是没有回来。
于鲤看着落下来的雪花在消防梯上渐渐融化,觉得一阵头痛。她已经失眠很久了,整夜整夜地想到底怎样才能找到里昂。小白说你为了一只猫这样值得吗?
怎么能不值得。他可是和我生活在一起啊。
这段时间既没好好吃饭,也几乎睡不着,除了煎熬还是煎熬,一点点风寒就把于鲤打倒了,从一开始的嗓子疼慢慢厉害起来。于鲤知道自己现在感冒的不轻,烧了壶水,吃了点消炎药就准备躺下,迷迷糊糊中还心心念念着会不会明天就有人把猫送回来了。然后她突然想起自己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窗户——自己这个笨蛋,如果里昂还从消防梯上来,还不是要冻死在这冬夜里!
撑着沉重的身体推开窗户,阳台黄色灯光照耀下,越显得那雪下的紧。大概今夜里昂是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鲤被隐隐约约的声音从睡眠中拉出来。她睡的不好,梦中似乎总有人在敲门,但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既起不了身,也出不了声,连睁眼都困难。她想大概是做梦,翻个身想继续睡,却发现自己已经虚脱到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仰面朝天姿势不变。
梦里又有声音。男人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于鲤想我好久没梦到嘉澍了,不稳定的情绪又变成眼泪爆发出来。她完全忘了老房子糟糕的隔音,太阳穴雷鸣般地疼,连眼也不睁开,在黑暗中想着和走丢的猫咪一样消失无踪的爱情,放肆自己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她脸颊上。
那种感觉不可能是梦境,于鲤瞬间再也哭不出来,浑身泛了一层冷汗,沉重的眼睛也猛然张开。
昏黄的阳台灯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于鲤看不见眼前人的长相。完了,被强盗进来了,这下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你是谁?” 她惊慌地问,使出吃奶的力气转身拧开床头灯,却一阵眩晕朝前扑过去。如果不是那身份不明的人扯着她的胳膊,估计已经侧翻下床了。他的衣服大概是防水面料,于鲤手碰到他的袖口,一层比冰还冷的水珠。
于鲤本能地甩开来人的手,自己失去平衡摔回床上,被甩了一身雪水,浑身酸痛地再动不了。这时候,她迷蒙地看到了床头灯和阳台灯的微光共同勾勒出的眼前人的面部线条。
还有阴影中闪闪发亮的绿色眼瞳。
你是……
“我是……”
带着混乱的思绪,于鲤努力让自己将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看的更清。柔软而浓密的黑发,眼尾微微上挑的铜绿色眼眸,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和如同为中和这种硬气而存在般的高挺鼻梁和秀气鼻翼,微笑一般的唇角,左眼下缘的浅褐色伤疤有如泪痕——都是她喜欢的样子。但眼前的这个人的头发已被白雪打湿,紧握她手的手指冰凉潮湿,漂亮的绿眼睛尽显憔悴, 写满不安。于鲤想这大概是我做过最狂野的梦,一把年纪了中二病还是好不了。
这时年轻人犹豫地说出了她期盼了许久的那个名字。
里昂!(“……里昂。”)
冬夜的寒风呼啸,于鲤难以继续直视青年闪光的瞳孔,只好透过他的影子从阳台望出去。
而那大雪正下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