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第一年。

我觉得自己像是宿醉一场后醒来,头痛欲裂,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大脑里像是塞了团浆糊,浑浑噩噩的。

睁开眼还是在熟悉的床上,好几年的老被单了,爷爷奶奶特意用他们结婚时的丝绸给我做的被套,一种艳丽与喜庆的绯色,用金线细细绣了凤穿牡丹。

我就常常想,以后娶了媳妇儿,要和她一起盖这被子。

我好像……是和谁一起睡过这张床来着,但是谁呢?哦,我好像记不得了。

我如常百无聊赖的守着门可罗雀的古董店,守了几天,三叔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那儿有个龙脊背,叫我去看看。

我说落你手里的绝对是好东西,给我留着啊。

然后兴冲冲地冲过去找他了。

快走到三叔门口的时候,我倏地放慢了脚步,左右看了看,像是心底里无风却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涟漪。

彼时远处夕阳西下,一轮落日夹在高楼大厦钢筋水泥间,倾泻而下大片大片日光,把我的影子在脚下拉得老长,但形单影只。

我最后回眸看了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那把龙脊背也如愿归我了,背在背上沉甸甸的。

潘子一边把龙脊背给我绑在背上一边说道,“小三爷你悠着点,我可放手了啊……”

“OKOK,没问题的!”

潘子陡然一放手,我险些一个趔趄跌下去。

原来这么重……根本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又借着最后一抹微弱的夕阳看了看自己脚下一人一刀的身影,觉得异常熟悉。

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二年

这一年冬天,年关之后,同学聚会,无非也就是些约定俗成的饭局和KTV,歌舞升平又俗不可耐,那晚有个人唱歌,倒是唱得颇有几分味道,什么“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人生没有你并不会不同……”

第二天杭州落了一场雪,全国各地最近似乎都在下雪,这场雪来得也真是跟风捧场,未若柳絮因风起,所以杭州的冬天和种满了柳树的春天多多少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在KTV里醒来,心血来潮的就说要去长白山上看雪,当真是没事找事,但我也跟着去了,左右闲得蛋疼嘛。

统共也没多少天就顺利抵达了目的地,长白山上的雪落得异常的大,鹅毛纷纷,与杭州的雪不可同日而语。车开到一半就开不上去了,我们几个相扶相持的爬到了一座小山丘上,然后——看到一个姑娘。

她高高伫立在雪地上,双手合十,彷佛虔诚的朝远方祷告着什么。

走近了,我才发现她原来是跪拜在雪地上的,大概是她的姿态看来显得太过圣洁高大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没有打扰她,后来终于等她睁开眼,我才率先凑上去打招呼——“姑娘……”

看到她有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眸子。

这里她的名字就不用介绍了,因为日后我都用一个名词称呼她——‘我媳妇儿。’

我媳妇儿是少数民族的,她们信奉在这片无垢的雪山上,有最为圣洁伟大的神灵。

真是奇怪,我又不信神,她虔诚于神灵的姿态,却看得我心下一动。

于是下山的时候我也殷切的招呼她,“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送你回家,你看,天色也晚了,雪这么大,你一个女孩子……放心,我们都是好人。”

她抿唇一笑,颔首答应了。

原来她就住在这附近的镇上,也不是多闭塞多原生态的地方,有网吧有信号。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回车上的时候就有人故意撞了撞我手臂,调侃道,“吴邪,中意她?”

我笑笑,没说话。

中意?

第五年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年龄也不小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自由散漫。

三姑六婆左邻右舍看在眼里,却皇上不急那啥急,日常拾掇着我去相亲。

我和媳妇儿常常在网上email培养感情,我被催得急了,最后索性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愿意来杭州嫁给我吗?”

其实这事儿,我也惦记了很久。

媳妇儿性子温柔,又善解人意,是再好不过的结婚对象。

她回得很快,就两个字,像是在和神父宣誓,“愿意。”

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封邮件,很快她便千里迢迢为我远赴杭州。

那个时候,我看着这两个字半天,心里隐隐是有些愧疚的,我觉得这姑娘大概是真的对我上了心,但我呢?我不知道,这喜欢好像就是再中规中矩不过的喜欢,所谓爱意?没个着落。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记得很多事,但记不记得,又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第六年

我结婚那天,有道甲鱼海带汤尤为好吃,叫我意犹未尽。

来得人不少,可谓人流如织,应接不暇,有不少人买我的面子,或者说是吴三省的面子。

酒店的人说不能先发筷子,不然大家都会耐不住敲筷子,这不,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已是满堂济济,三叔上台说了几句话,话里行间感慨喟叹之深,直叫不少长辈偷偷抹眼泪,搞得好像我才是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少小孩没耐心又嘴馋,磕着瓜子跑过来问我,“吴叔叔,什么时候吃饭啊?”

叫哥哥好吗?

十二点准点开饭,饭桌上顿时筷羹交错,一派热火朝天,不过对于我和媳妇儿来说这一切才刚开始,我们还得一桌一桌轮下去敬酒致意,其间我为媳妇儿挡了 不少酒,肚子光喝酒也饱了三四分,一直到人走茶凉我们才到包厢里一起吃一顿饭,我给媳妇儿从厨房里端了盘东西出来,“我叫他们给你做的,其他人都吃不到, 你看……”

她眼睛都亮了,“奶油麻花!”

“老公,你最好了!”

我被叫得骨头一酥,心里美滋滋道:那是。

我和媳妇儿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数了数礼钱,着实小赚了一笔,不过这中国人讲究一个礼尚往来,这些钱日后都是要送回去的,想想也怪没意思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总有人是不同的。

比如我那些老哥们,比如吴家那些亲人,比如……

我用目光往人海里逡巡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第七年

那晚媳妇儿小声跟我说,“老吴,我大姨妈两个月没来了……”

我脑子一懵,心道你哪来的大姨妈啊?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媳妇儿也没再说话。

我在床上倒下,良久,终于一跃而起,“媳妇儿,真的?!”

“比真金还真,傻子!”

那种得知自己初为人父的狂喜笔墨难述。

几个月后,我每天只贴着媳妇儿肚子听小东西在里面蹦跶的动静便乐得合不拢嘴。

胎教要从娃娃抓起,我还常常对着媳妇儿肚子给他念唐诗讲格林童话。

最后倒是媳妇儿烦不胜烦了,扔了一个枕头过来,“吴邪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忘了他也要睡觉了……”

媳妇儿气鼓鼓的瞪着我。

哦,我也忘了她了。

十月怀胎,媳妇儿的肚子越来越圆,越来越大,整个人也难免胖了不少,脸圆圆的,毫无从前瓜子脸的痕迹,我却怎么看怎么来得可爱。

比着日子到孩子终于要落地的那天,我在手术室外踱来踱去坐立难安,只觉自己比媳妇儿还紧张,不过那种痛……大概是男人远远不能体会的。

听到里面媳妇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不由纠紧了十指,想到了那句国家的经典政策——只生一个好。

有道理。

我有些心疼她受的罪。

一次就好。

终于,手术室的灯暗下来,我还没说话,医生走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是个男孩。”

孩子刚生下来自然是不好看的,猴子似的皱巴巴的,后来亲眼看他一点点长开,粉雕玉琢,一点点无声而有迹可循的变化,看他一点点学会咿咿呀呀的叫爸爸,一点点学会走路,趔趔趄趄的朝你扑过来……

把他抱进怀里的一瞬,我感到踏实,甚至……归属感什么的,这种自己的生命,彷佛在另一个生命身上得到的延续与认同。

我是吴邪,是媳妇儿的老公,孩子的爸爸。

而那些我不记得的……谁知道呢?

第十年

日子细水长流般圆满与平淡,一家人尽享天伦之乐,和和美美。

但正是这样的生活,反而又旖旎到不真实,说不上是哪里,似乎隐隐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事实上,一直以来,这种违和感都是存在的,只是我一直在暗示自己对其忽略不计,从善如流的生活在眼下。

我的记忆与生活,就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却偏偏缺失了某个最为重要的环节,至关重要的零件。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暗暗骂自己有病,穷矫情。

直到我去了一次西藏。

是生意上的事儿,要我亲自去西藏看一批货,来头不小,不是单单一个王盟就对付得了的。

媳妇儿要照顾孩子,于是我只得孤身前往拉萨。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西藏。

天地广袤无垠,天光云影更是一片澄澈绚丽,这片天空拥有最纯粹,却又最浓艳的色彩,是在城市里绝不会看到的美景。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置身于这样的天地间,个体便不得不向自然折服,是心悦诚服的臣服,至于个体自身,便变得渺小与卑微起来。

我触景生情,微微觉得一阵感慨与茫然,回头看了看,天地之大,却只得我一个人。

若是这个时候有什么人在我身边……我想了想,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我只带了一把刀,那把从三叔那儿弄来的龙脊背。

我忽然把它从背上解下来,揽进了自己怀里。

正好这边接洽的人还没来,我就当旅游去了躺最为闻名的布达拉宫。

宫殿与庙宇深深浅浅,在山峦间起伏不定,古穆庄严,石阶上都是一步一跪虔诚朝拜的人,殿内青灯古佛,一片香雾缭绕。

我一路走过来,看到殿外挂满了一片经筒,我伸手一个个转过去,它们随之一个个在我的指间转动,那时无意,只是无意,又彷佛是隐隐有些意识的。

我转过其中一个时,指尖蓦然停驻于其上,我微微一怔,取下那面经筒,抽开看了看,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只是三个字,异常熟悉的笔迹,烂熟于心的瘦金体——

张起灵。

我看着看着,视线不自觉氤氲,纸片上沾染了一滴潮湿的液体,那笔墨也被一点点洇开了,纸页无声的碎裂开来。

而后,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分崩离析了。

包括我自己。

一片片,延着密密麻麻的裂痕,如同碎屑与乱花般分崩离析。

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无奈与恍然。

——原来,没有张起灵的世界与吴邪,始终是不存在的。

后记:

“你听说过平行世界吗,你听说过催眠吗?”

“那你听说过平行世界的催眠吗?”

这是我打出去的广告词,但收效颇微。

而那个男人,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你想去怎样的世界呢?”

“张起灵。”他微微启唇,说了一个名字,“我……想去没有张起灵的世界看看,想去平凡人的世界看看。”

我摊摊手,弯唇一笑,“但你能不能回来,甚至死在里面,我可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