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雪(7)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转眼便是盛夏。

早些时候吴邪带张起灵一起去曲苑看了荷花,因为从前是酒窖,空气里花香糅合着酒香,暖风熏得游人醉。

吴邪和张起灵在小桥上看桥下的荷花,这里的荷花种类繁多,红莲,白莲,重台莲,洒金莲,并蒂莲……一朵朵妖娆绽放,亭亭净植。

吴邪看得手痒,心也痒,凑到张起灵耳边说,“我们晚上偷偷来。”

张起灵也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点了点头。

晚上的曲苑一派宁谧沉寂,没有一个人,月华如练,只余空气里淡淡的酒香荷香。

两个人影偷偷渡到池边,一个先一脚踩了下去,激起一小片水声,然后回头看岸上的人。

“小哥,下来吧。”

他们都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张起灵任由吴邪拉进水里,吴邪还带着从前下斗时的小型矿灯,在水里也能照明,打开灯,张起灵看到水底还有许多荷花,甚至更大些,颜色更鲜艳,也更漂亮,枝叶和花瓣在水底轻轻的舒展,在灯光下几近透明,只有那些睡莲,花瓣晚上卷缩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在水底看这些花,映着潋滟的波光,美得不真实。

吴邪鼓着腮帮,也不能说话,就表情丰富的对张起灵比划起来。

小哥,漂亮吧?

小哥,喜欢么?

……

张起灵猜他应该是在说这些,他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想笑,却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吴邪就觉得困难,濒临极限,忽然一把扯过张起灵,低头吻了上去,美其名曰换气。

张起灵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在水底像水草一样缭绕,他的皮肤在水底看来也异常的白,象牙一般。

这样过了一会,张起灵也呼吸困难起来,推开吴邪往水面上游,却被顺着脚踝一路摸上来,最后被一把揽过腰,继续那个几欲让人窒息的吻。

两个人终于破出水面,脸上都是水,张起灵几乎睁不开眼,吴邪的唇从他的唇上移开,轻轻吮干了他濡湿的睫毛,然后像是故意般,顺着那些水渍吻下去,从额头到下颌,再从脖颈到锁骨……

那晚吴邪说摘一枝莲花回去。

张起灵劝他就让那朵花好好开着吧。

吴邪说虽然花明年还会再开,但他总觉得那已经不是今年的花了。

明年张起灵还会陪他一起来看花么?

还不如趁花开得最好的时候采摘下来。

从前那些青楼女子不也叹过,花的宿命,应该是死在惜花之人的手里。

吴邪没有顾张起灵,到底摘下一枝雪白的荷花,不过是连根捧回了家里的水缸里。

吴邪带张起灵看了花,没想到张起灵也会带他看花。

他在某一个夜晚睡得正沉,被张起灵声声唤醒。

“吴邪,昙花开了。”

窗外已是一片夜色如墨,吴邪揉了揉惺忪的眼,和张起灵一起走进院子里,就看到那朵花在角落里静静的盛放,要如何形容,这哪里像是传说中普通的花妖,简直像是姑射仙子,白衣胜雪,风致嫣然,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吴邪在花盆边蹲下,张起灵也蹲在他身边。

他伸手去摸张起灵的手,比平日里还冷上几分,他心下一动,“小哥,你等了一晚?”

张起灵没有说话,也就是默认了。

吴邪忽然不知道该看花还是看人了。

“大家都说我傻,原来你也傻……”

这样的张起灵会不会也只是昙花一现?

真是不公平,有些人却愿用一生来记得这一现。

萧晓来找吴邪也是一个深夜,院子里的昙花虽然已经收起了花瓣,却还没有凋谢。

门被敲得用力而急促,吴邪走出房间,就看到张起灵也被惊醒了,站在走道上。

吴邪安抚了他一句,“是我朋友,你先睡,我下去看看。”

他听到萧晓的声音了。

“吴邪……”

一推开门,果然是萧晓。

“你这是……怎么了?”

不过他一身白大褂上是真的染满了血,殷红的,新鲜的。

萧晓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只是来跟你道个别,免得你又说我不讲义气。”

“你又要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

“你说得没错,小鱼是雷子,可她是个最危险的雷子,现在她卧底时那些道上的人找上来了,雷子又不管她,我必须得带她走……”

吴邪怔了怔,脑子里有些乱,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萧晓低笑了一声,“我喜欢她,就像你喜欢张起灵一样。”

吴邪记得二十岁的萧晓,意气风发,那个少年是医学系里的天才,还有张年轻飞扬的脸,他说,“以后我要做最好的麻醉师,让每个病人都不那么痛苦。”

他也记得二十五岁的萧晓,所有人都说他的一针把病人扎成了瘫痪,被一纸告上法庭,那时他弯着腰抓着头发不停的低喃,“我没有,我没有,我确定我没有错,吴邪,你信不信我?”

吴邪低头小心翼翼的去看对方的脸,想看他是不是哭了。

他说,“我信你。”

但是我救不了你。

他托吴三省,两个人又走了许多关系和门路才把萧晓保下来,萧晓赔了很多钱,最后便一走了之。

那时吴邪想起最初时萧晓的脸和愿望,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这么想,他觉得这个世界要扼杀一个人的光芒与笑容好像太简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再见时萧晓果然变了,不过吴邪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他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打麻醉了。

唯有此刻,眼前这个萧晓,在他看来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可他不想看自己的朋友再次颠沛流离。

“你喜欢池鱼?”

“你还记得她咬了我一口么,她说我这么痛,你也别想好过,那时她的表情真凶狠,眼神也很漂亮,像豹子一样……”

“那之后她又偷偷出去过几次,受了不少伤,我都给她治疗过,一开始她还会咬我,后来她好像就不好意思咬我了,只是咬着自己的唇忍疼,我就把手给她了,叫她‘咬吧’……”

吴邪心道,敢情你是受虐狂。

“她只轻轻咬了我一口,像吻一样。”

“刚才她逃回来,她说她要走,我一点犹豫也没有,就问一起走,成么?”

吴邪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你怎么也变得这么……操性!”

萧晓笑了,“这种东西,让我这种聪明人变得和你一样蠢,而像你这种本来就蠢的人,不知道还会蠢到哪里去?”

“……信不信我报警?”

调侃了几句,那种沉重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萧晓掏出一根烟,吴邪便熟稔的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他抽了一口,扭头就走。

“小小,”吴邪又叫了一声,“还会再见吧?”

你不会死在哪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萧晓没有回头,潇洒的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吴邪远远看到路口有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在等他,两个人会和,影子在暗淡的路灯下几乎融在一起,那个影子也举起手,朝吴邪挥了挥。

他们二人这一走,吴邪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好的预感在第二天就得到了应证,孰料不是冲着萧晓和池鱼,是冲着他自己和张起灵来的。

他出去逛了一圈,萧晓的诊所没有再开业,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总觉得四周多了一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他一回家,就发现张起灵不在了。

吴邪从楼上找遍了下楼,看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从背影一眼看过去便异常的熟悉。

那人转过头来,浓眉,星眸,浅小麦色皮肤,是一张俊朗而阳光的脸。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张海客?”

张海客笑了笑,那种笑容在自己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又见面了,小三爷。”

“小三爷,请吧。”

盗洞已经被挖出来,起初洛阳铲一铲下去,带出流沙,便知道下面有陷阱,张海客也懒得慢慢挖掘绕开,他准备充分,拿了好几块大木板遮挡住流沙,待流沙流尽,终于显露出墓道来。

“只要你陪我们盗完这个墓,我就带你见起灵。”

吴邪甚至没有问原因,也不容他多想,他反而有心思去注意张海客用了起灵这个称呼,是不是太套近乎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心肠又软,全身上下的弱点那么多,他们偏偏拿捏住了张起灵。

哪怕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哪怕知道身边这些人比粽子还危险,他也只能乖乖入瓮。

只是真的还能再见到张起灵么?

他弯腰钻进盗洞里。

矿灯微微映亮了漆黑逼仄的墓道,吴邪左右看了看,墓道上雕刻着一些陈旧的花纹,他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又走了百来步,就是一个耳室,他走进去,张海客他们也跟着走进来,耳室的角落里有一些蒙尘的瓶瓶罐罐,最中央是一口石棺。

吴邪在棺前站定了,张海客拿着一把刀,用刀鞘从身后拍了拍他,“小三爷,开棺吧。”

吴邪用力把盖板推到一半,连忙捂住了嘴,从棺材里随之扬起来的也不知是骨灰还是其他什么,吴邪低头一看,微微一怔,棺材里竟是两具尸体,早已化作齑粉,耳室里一般都是给主墓室里的人陪葬的亲眷,怎么会在一个棺材里出现两具于理不合的尸体?

棺材里还有一个漆箱,张海客又比着刀指了指,示意他拿上来。

吴邪有些犹豫,不知道漆箱里是不是有什么,张海客一直叫他身先士卒,说不定想在这里就将了他。

但他只能伸出手去,摸到箱子里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他拿出来看了看,好像是一块玉牌,不过还来不及看清,就被一边的张海客劈手夺过去,张海客倒是看也不看,先一脚狠狠把他踹进棺材里,吴邪想要爬起来,肩头上就被毫不容情的捅了一刀,把他给捅了回去,再也爬不起来。

随后棺材被人重新盖棺,还有一丝缝隙时他看了一眼张海客,没想到自己死之前,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小三爷,好梦。”

他听到张海客在外面大声告别。

也不知道他们在棺材上做了什么手脚,吴邪怎么推也挪不开一分,反而带动了肩上的伤口,拉扯间愈发疼痛起来,尝试了好一会,他便不再挣扎了,倒在棺材里喘息,觉得狭小的空间里都是说不出的陈腐气息和自己身上新鲜的血气。

也不知道这棺材里有没有什么尸蟞,这样想着,他觉得伤口都隐隐痒起来。

回头看了看,正对上一个骷髅。

他冲着那白骨森森的大嘴笑了笑,“兄弟,以后就只能和你们挤一挤了。”

矿灯适才掉落到了腰间,所以借着光亮他能看清这口棺材里的空间,他伸长了手臂去够矿灯,无意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和矿灯一起拿起来看了看,那是一枚古老的玉戒,套在一根细长的苍白指骨上,吴邪怔了怔,若有所感,扭头去摸另一具尸体,果然,也摸到了一枚玉戒,一模一样。

真奇怪,看来这二人还是一对夫妻?

也不知道千百年前这耳室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后才知道后怕,要是就此一睡不起怎么办,而他会醒来是因为已经有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盖板不知何时被人打开,那人上前来搀扶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刀,声音里似乎有一丝罕见的急切,“吴邪,你没事吧?”

“小哥?”他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总是可以心想事成的。

不过张起灵来扶他时不小心碰到了他肩上的伤,他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死死抓住张起灵。

“吴邪?”

他没有回答。

“我带你回家。”张起灵便继续说,这句话也沦到他来对他说了。

可是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回去。

吴邪用力扯过张起灵,张起灵没有防备,被他一起扯进棺材里,倒在他身上,吴邪抓过他冰冷的手,有些手忙脚乱的把一枚玉戒套上他的无名指,“小哥,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

可能是伤口太疼,有可能是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哥,对不起……”

“小哥,但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

他的手心里还攥着另一枚玉戒,他死死抓着张起灵的手,那枚玉戒硌着张起灵的皮肤,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从他的手心里拿过那枚玉戒,一点点延着他无名指的指尖给他套了进去。

吴邪忽然沉默了,只是伸出手紧紧搂住张起灵的腰。

张起灵的身子僵了僵,很快便轻轻回抱住他,带着安抚意味一般。

吴邪知道自己也只能说说梦话,后来张起灵带着他走出去,看来墓道之前已经被巨石封死了,被张起灵生生挖出另一条出路来,四周都是碎石,张起灵又用两跟颀长的手指伸进石头里,生生带出一整块石头,然后扶着他走出去。

这个张起灵,又是那个张起灵了。

在昏睡过去之前,他浑浑噩噩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