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雪(4)

那天吴邪跟萧晓说了很多。

从七星鲁王宫到云顶天宫,从长白雪山到蛇沼鬼城……

萧晓听得摸了摸手臂,全是鸡皮疙瘩,“行了,天要黑了,你别讲鬼故事了。”

吴邪轻嗤了一声,“还是医生呢,连鬼都怕。”

“我医的是人,又不是鬼。”

萧晓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得出结论,“我说吴邪,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同性恋呢。”

“谁他妈说我是同性恋了?”

萧晓自顾自的琢磨下去,“你说我这么帅,怎么就不见你喜欢我呢。”

“我去……”

话还没说完,萧晓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评价道,“你该去买点大宝擦擦了。”

“去……去你的!”

“啊哈,吴小狗你脸红了……”

“……”

“对了,你知道……池鱼喜欢你么?”

“啊?”

吴邪觉得萧晓大概是有精神分裂,上一秒还可以跟你插科打诨,下一秒就一本正经,话题都不带过渡的。

吴邪想到适才自己看到的画面,不免尴尬起来,“不会吧……”

“她说你干净、善良,嗯,就这些,没了。”

“可这张起灵也算你救命恩人了,你现在却这么对他,你明明也很阴暗嘛。”

“我只是……不想看他那么累,”吴邪抿了抿唇,“好吧,或许他不会累,可我有点累。”

“他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未必就不好。”

“我只是……”吴邪忽然说不下去了,一个大男人这个样子,还被萧晓看在眼里,似乎有些矫情。

萧晓却是一脸‘我懂’的表情,“你想留住他,我会帮你。”

“可是,一个小小的手术,真的可以留住这种人么?forever?”

吴邪轻笑了一声,跟着问,“forever?”

永远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到底太奢侈。

吴邪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孤独的赌局上,甚至没有庄家和赌注,只有他一个人倾尽所有去孤注一掷,然后听着那些骰子不停滚动的声音,震耳欲聋,快和上他的心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他只是一个赌徒,明明心中疯狂祈求着自己想要的结果,一边却还要告诉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只此一次。

张起灵醒来的时候吴邪觉得自己脸颊边的那只手动了动,或许是因为还输着液,那只手异常的冰冷,他昨晚就在床边靠着这只手睡着了,彼时手指微微一动,他便立时醒了。

他连忙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还是淡淡的,却和一贯的那种淡然有些不同,是迷惘的,空茫的。

“这个手术会不会对小哥的大脑有伤害?”

“你放心,只是取走海马体内的一层薄膜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会随着新的记忆再生。”

“现在这个张起灵醒来,就是完全属于你吴邪的、重生的张起灵了。”

萧晓那时的话听来简直像是一种蛊惑。

张起灵现在是一张白纸。

他只是想亲手在上面写下吴邪这个名字。

吴邪微微一笑,笑道,“你醒了,你叫张起灵,我叫吴邪,是你……最亲近的人。”

“小哥,这些是我从前的衣服,你先穿着吧。”

吴邪把张起灵的连帽衫洗了,洗之前还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他比张起灵高一厘米,身材倒都差不多,好吧,就算张起灵身上是肌肉自己身上是肥肉,张起灵穿他的衣服应该也合身。

他从衣柜里找出自己大学时的衣服,大学时他还是个文艺青年,除了历史和考古,还喜欢诗词和文学什么的,比如张起灵现在穿这一身,蓝白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文艺青年。

只是这个文艺青年是个光头。

是的,做手术时张起灵的头发都被剃光了。

张起灵站在镜子前,忍不住伸手往自己脑门上摸,似乎有些怅然若失。

吴邪看着他这个动作,弯了弯唇角,笑道,“你等等。”

他又弯腰翻箱倒柜起来,终于找出自己十八岁夏天买的棒球帽,黑色的棒球帽上写着一个大大的‘young’,他伸手就扣到张起灵脑袋上,满意的扣了个响指,“帅翻一条街啊小哥!”

“都说敢留光头的爷们,要么是混不吝的,要么是特别帅的,小哥你一看就是后者。”

张起灵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帽檐压低了些,觉得镜子里的人帅倒是帅,只是颇有些陌生,很想问问吴邪这是不是自己从前的风格。

不过吴邪本意也是带张起灵上街去买些新衣服的。

他们一路到了杭州最繁华的延安路,这个路段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张起灵的帽子都快被人挤掉了,他连忙伸手去护住自己的帽子,就这么一个动作的功夫吴邪也被挤散了,踮起脚尖看到那顶帽子才气喘吁吁的挤回来,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小哥,小心点,你不知道路,弄丢了怎么办。”

手心里感受到那种柔软沁凉的触感,吴邪微微一怔,这个动作只是下意识的,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紧了紧手里那只手,那只手上有些细细的碎茧,张起灵很顺从,也没有挣脱,吴邪忽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那天吴邪就这样牵着张起灵,逛完了整条延安路,从这头到那头,人多的时候就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进了店里人少,便自然而然的松开,出来后又不着痕迹的抓住……这样循环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吴邪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简直像个可笑的愣头青一样,那只沁凉的手好像也被自己抓得有了温度,这条街有多少人有多喧嚣他都感受不到了,只感受得到两人相触的那一小片肌肤。

吴邪觉得张起灵快像那些洋娃娃一样满足自己的所有幻想了,张起灵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运动风的,少年风的,精英风的,甚至嘻哈风的……吴邪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觉得自家小哥果然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如果不看他从头到尾都牢牢扣在脑袋上开始变得不搭调起来的棒球帽的话。

最后吴邪给张起灵买了两件卫衣,张起灵似乎很喜欢有大口袋和帽子的衣服。

推销的姑娘一直在说,“这衣服是纯棉的,很舒服。”

张起灵就拿起衣服往自己脸上蹭了蹭,似乎在感受到底舒不舒服。

吴邪看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点了头,“就要这两件吧。”

他还给张起灵买了两件唐装,那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服装店,装修和家具都是古朴的乌木,墙上装裱着一幅大大的苏绣,针线细致而精巧,绣着荷叶和锦鲤。

吴邪承认自己是想给张起灵买一件旗袍,不过那也只是想想,张起灵的两件唐装一黑一白,黑色的上面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白色的上面绣着清隽的墨竹。

“成龙好像随时随地都穿着那一件唐装,要我说小哥穿唐装可比他好看多了。”

张起灵问了一句,“成龙?”

“那是一个中国功夫很厉害的人,真想让他来和你比比,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哥厉害一点。”

逛了好半天的街,两个人也累了,吴邪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么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彷佛不知疲倦般日复一日战斗在这个地方的。

他们提着战利品打道回府,朝西湖的方向走,吴邪本来想一个人替张起灵拿那四个袋子的,不过张起灵把袋子抓得紧紧的,吴邪也只抢过来两个。

这个时候还是早上,西湖有不少游客,不过远远没延安路那么拥挤,走在苏堤边上看过去,一派阶柳庭花,和风霁月。

苏子一句话便足以囊括西湖美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吴邪说,“小哥,你还没在西湖玩过吧,明天我带你来玩怎么样?”

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又说,“走过苏堤就是西泠印社,我们家就在西泠印社边上了。”

我们家。他忍不住在心底圈出重点,暗暗重复了一遍。

张起灵微微抬头,似乎真的不动声色的往前看了看。

“苏堤是苏东坡当年修建的,不过我觉得这么多年了,不知翻修过多少次,被我们这些人践踏了多少脚,苏东坡的手笔恐怕早就没了,说来小时候我也没读过他的诗词,就觉得这家伙是个伟大的吃货,发明了东坡肘子啊东坡豆腐啊东坡肉啊,都还蛮好吃的,我知道哪家最正宗,改天也带你去。”

“小哥你也看到外面苏东坡的雕塑了吧,要我说——太帅了!其他地方的古人雕塑虽然也是宽袍缓带,衣袂飘飘的,可是都挺着个啤酒肚啊,苏东坡明明是个吃货,却没有啤酒肚,看起来就跟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似的……”

吴邪说了一路,最后总算有些不好意思,“小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啰嗦啊?”

真奇怪,他对其他人也没这么话痨过。

张起灵怔了怔,摇了摇头。

吴邪只低低“哦”了一声。

张起灵才道,“我喜欢听故事。”

毕竟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尚且还是一片陌生的。

他这么说,吴邪便微微一笑。

真奇怪,他的心情总是能被这个人的一句话一个表情所左右,起初发现自己这样的变化时他也觉得害怕和不安,如今?如今他已经习惯了。

苏堤边上种满了柳树,高大而挺秀,成百上千的柳枝随着微风轻轻舒展、飘摇,袅娜多姿,怪不得风水上有人说柳树阴气重,看起来就跟姑娘似的。

吴邪倒不在乎风水上说什么,他喜欢柳树,觉得看起来清新又漂亮,古人不也说,芝兰玉树,玉树。

只是一到春天的时候,未若柳絮因风起,漫天的柳絮在人眼前不停晃啊晃,有些还往鼻子里钻,叫人有些烦。

两个人并肩走在苏堤上,走着走着,张起灵就忽然打了个喷嚏。

吴邪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伸手替张起灵拂去脸上的柳絮,手指不轻易触碰到对方漆黑的睫羽,张起灵眨了眨眼,吴邪就觉得心底好像有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

那之后,他们又一起走过许多次苏堤,但每一次,吴邪都觉得这苏堤好像是太短了。

这也算柳絮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