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雪(2)

2.

张起灵静静躺在那里有几天了,或许罪魁祸首里还要加上一个吴邪。

前几天他就该醒了,只是吴邪偷偷把他带到鬼医那,给他扎了一针麻醉。吴邪知道鬼医是从来不会用麻醉的,只能自己亲手来,针管里的剂量该放多少?太多的话怕影响大脑,太少又怕他会痛会醒过来。吴邪斟酌了一会,有些紧张,这种紧张甚至是有几分熟悉与亲切的,他在张起灵面前好像总是这样,紧张,惶惑,不安……就算以前不是这样,后来在对方那双静水般的深眸的凝视下,也只觉自己好像个连把戏都不会耍的小丑,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又多余。

这都不像他了,像十几岁时在学校里情窦初开喜欢上同桌的你的吴邪。

和张起灵的相处,远没有和胖子啊和潘子啊他们在一起来得轻松自如,几个人几杯酒下肚,聊一下女人,心中便舒爽了。从前吴邪在斗里虽然什么都不懂,时不时闯祸,但后来闯南闯北,下了不少斗,也学了不少东西,你看,人总是在不断进化的,就像很少有人相信你三十岁还会爱着你十几岁爱过的人。

如今吴邪在斗里也并非一无是处,在斗外更是有光明与前途无限的身份学识,可他在张起灵面前,二十几岁是这样,三十几岁是这样,或许四十几岁是这样,五十几岁也是这样……没有第二个人会让他这样了。

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有第二个,第三个……十年。

他们有吗?

一技傍身。吴邪觉得这个词说得贴切,人活在世上,至少得求个安身立命,而后有一技傍身,这所谓的‘一技’不止是为了谋生,自己傍着也多多少少会有些安全感。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混成这样也算不错了,在寸土寸金的西湖边有间古董铺子,又是道上‘吴三爷’的侄子,人人尊一声‘小三爷’,他还拿着大学白纸黑字的文凭,算个建筑师,有房,有车,有钱,只差个媳妇——问题或许就出在媳妇上。

他从小看爷爷的盗墓笔记,并非没有幻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延伸到地面以下,但顶多也就是一种探险和刺激,这并不是他所有的、真实的人生——直到遇到张起灵。或者说,直到张起灵上次为了救他,在斗里被几个粽子围攻,就算他是关二爷在世,被这么些个力大无穷、彷佛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疼痛的怪物围攻,敌众我寡,吴邪他们又帮不了手,恐怕也会抵挡不住。

最后那些粽子总算倒了下去,张起灵也满身是血的倒下去了。

张起灵在医院睡了几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吴邪顶着一双熊猫眼守在床边,一对上他的眼睛,便喜形于色,眼睛笑得眯起来,衬得那双眼袋更夸张了。

吴邪分明是一脸惊喜,却压抑着小心翼翼的问他,“小哥,你疼吗?”

张起灵一怔,摇了摇头,便看见吴邪的表情又变了,狠狠瞪大了眼睛瞪着他,神色庞杂,糅合在一起,一时竟有些扭曲。

但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他说,“小哥,以后我也会保护你的。”

那时一边的胖子噗的就笑了,张起灵也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但吴邪觉得理直气壮,甚至有一丝隐隐的甜蜜。

你喜欢一个人,你就会想要保护他,这没什么好笑的。

他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但他不能对张起灵生气。

他从前总觉得张起灵在斗里根本不是在救人,是在找死,他看起来又不似自己像什么面善的人是吧,却总是会一次一次不顾一切的救人,那种劲头看过去简直像是在找死——虽然到最后事实证明找死的往往都是张起灵的敌人。张起灵或许只是有那个自信自己不会死,但他至少是毫不顾惜自己的,他的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你问他他也不会说,或许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么多伤口,像是欲盖弥彰的历史,但吴邪不希望张起灵再有这样的历史了。

他开始像一块海绵,不遗余力的去吸取新的知识与经验、学习和掌握新的技能。

比如吴邪最近把《鬼吹灯》看完了,前提是他以前看蔡骏的悬疑小说都会害怕咧;比如他自己也开始像爷爷一样写盗墓笔记,目的是对每一次下斗进行梳理与总结,可以从中得出更多的知识与经验。当然,他写着写着就会发现自己又开始写张起灵了。

他是学建筑的,多多少少有些绘画功底,不谦虚的说一句,他的盗墓笔记甚至比爷爷的还精彩,图文并茂,什么七星鲁王宫西沙沉船云顶天宫……都不在话下,文字终究是有局限性的,这些东西用什么鬼斧神工瑰丽雄壮来形容都还是太笼统了,画一张平面图,至少大体上便可以一目了然。

吴邪又画了一张张起灵,那个人就静静的跃然于纸上,面无表情,眼神也淡淡的,他觉得自己的速写还不错,只是小哥好像还要更好看一点,他看着看着,把脸埋进笔记里,鼻息间一瞬间都是纸页那种淡淡的清香,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救了。

又比如吴邪在鬼医这里学会了麻醉。

鬼医是道上的人这么称呼的,他也算是道上的一个奇人了,在杭州开了一间小诊所,这自然不是一般的诊所,诊所里别有洞天,有一个地下室,许多去过那间地下室的人都说:宁愿呆在斗里也不想去那种鬼地方。鬼医在地下室里医的往往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比如逃犯,比如盗墓贼……但鬼医有一个规矩,他从不用麻醉,大家都说他是变态,喜欢看人痛苦的样子,不过去不去他的地下室也讲个你情我愿,一般也只有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才会进他的地下室。

鬼医是个和吴邪同年的青年,戴一幅细银边眼镜,看起来一派斯文儒雅的样子,只是一身白大褂上溅满了沉黯的鲜血,有些已经红得发黑了,有些要更鲜艳一些,他也不去洗洗,不知道是不是压根就是故意的。

吴邪第一次去诊所是吴三省带他去的,他看着面前的青年,只觉得面善,想了想——

“小小!”

“我就怕你会这么叫我。”鬼医有些无奈的用中指和食指扶了扶眼镜,扯了扯唇角一笑:“吴小狗,别来无恙?”

鬼医叫萧晓,吴邪从前喜欢叫他小小,他们是大学校友,一个建筑系,一个医学系,两个人偶然结识,都对历史和考古颇感兴趣,一聊之下一拍即合,后来还常常一起见面聊天。

毕业后吴邪回杭州经营西泠印社,萧晓分进了一家大医院,只不过前几年出了桩事,那之后吴邪可好几年没这个人消息了。

“没想到我们一直呼吸着同一片天地的空气,也没想到再见面你就变得跟个变态也似。”

“死开,谁呼吸你的二氧化碳了,从西湖过来坐个12路还要半小时又十分钟三十五秒呢。”

“你小子这几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不来和我见面,有够没义气。”

“谁叫你是个宅男,你出来遛遛,说不定有缘就见到我了。”

两个人互相揶揄了一会,萧晓的语气陡然沉下来,正经了不少,“不过这还有劳当初你费心,我有这家诊所,你三叔看在你的面子上帮衬了不少。”

“哪里的话。”他一正经,吴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吴三省,“你又早就知道了?”

吴三省一脸无辜,“你不知道?”

“……”

吴三省这次下斗受了伤,也不知道被什么蛇虫蚁兽咬了一口,背上一片鲜血淋漓,大概也是因为人情在,萧晓没带他去地下室,就在诊所里治疗起来。

他问了一句,“要麻醉吗?”

三叔摆摆手,“不碍事,这点小伤,何况,总不能坏了你的规矩。”

萧晓的眼里便隐隐有了敬佩的意思,嘴上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他拿了消毒水和棉签,先在伤口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地方消毒,一边的小护士端着一个银盘,白棉布上摆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工具,萧晓拿过一个银镊子,便往伤口里伸,吴三省忍不住微微拧眉,就在一个拧眉一张一弛的功夫,萧晓的手抖也不抖,准确无误的从伤口里掏了个东西出来。

吴邪定睛一看,是只血淋淋的虫。

“三叔本来就受了外伤,是被粽子抓的?血气吸引了这虫往里面钻,钻得还蛮深,小心这虫在伤口里排便,吸血不可怕,怕的是他排出来的寄生虫……”

“小医生你别说了……”

萧晓一边说一边随手把镊子交给吴邪,回头继续给吴三省包扎起来。

吴邪看了看镊子尖夹着那虫,一阵恶心,手一抖,虫就飘飘的掉下去了,他也不想去捡,只想一脚踩下去。

萧晓忽然大叫了一声,“吴邪你干嘛!”

吴邪的脚堪堪悬在了那。

萧晓手下的吴三省也终于忍不住了,“轻点轻点……”

“对不起……”萧晓一脸歉意,回过头来冲着吴邪又是凶神恶煞的了,“那是侵扰锥猎蝽!比你还少见!”

“难道我还有克隆么?”吴邪小声嘟嚷了一句。

“小妮,拿个瓶子来。”

一边的小护士转身拿了个玻璃瓶出来,萧晓给吴三省包扎完毕,就弯腰小心翼翼的把那只虫子夹进罐子里,用木塞盖上,举到自己眼前晃了晃,而后掀唇一笑,一幅很是满意的样子。

吴邪揣测他是得把这个瓶子放进地下室里,忽然来了兴趣,“小小,能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地下室么?”

萧晓怔了怔,“去了你可别后悔。”

“汪藏海的墓都盗过了,还怕什么啊。”

萧晓的地下室在一块大木板下,掀开木板,便露出楼梯,吴邪跟着萧晓走下去,一开始还有些昏暗逼仄,萧晓在一边的墙上勾起指节轻轻扣了三下,一路下去的灯应声而亮。

走了十几步楼梯,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正中央有一个手术台,上面还铺着一张白布,白布上还染着血。

其他地方都是好几个木架,堆满了萧晓手里拿这种瓶瓶罐罐,想到里面或许都装了和那啥锥猎蝽类似的东西,吴邪就是一阵不寒而栗。

不过最醒目的,还是那些巨大的玻璃罐子,直直触到了天花板上,里面装着那种一看就很恶心的绿色液体和庞大的不明物体,吴邪一步步走过去,有些不祥的预感。

那些不明物体很像是人,吴邪凑近了看,看到一张苍白阴森的怪脸。

“血尸……”

“尸胎……”

“海猴子……”

吴邪一个个看下去,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简直要吐了。

这些怪物虽然他都见过,但不代表这辈子还想见第二次。“萧晓,我他妈以为你只是变态了,你他妈这是科学怪人啊!”

“这些宝贝都是你们那些人用疗伤给我交换的。”萧晓置若罔闻,一脸痴迷的看着这些怪物,“它们很漂亮吧?”

“对了,听说你在哪里见过禁婆,在哪里?”

吴邪对上对方那种狂热的目光,觉得这人大概是没救了。